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再比如石頭從天上掉下來,像下雨似的。人一邁出家門口,石頭就落在他腦袋上。有人見過騎兵在天空奔馳,馬蹄碰著屋頂。先前魔法師還發現:有的女人身上有五穀或者蜜或者皮貨。武士們便打開她們的肩膀,像打開箱子一樣,用劍從一個女人肩腫骨裡挑出一鬥麥子,另一個身上有一隻松鼠,還有一個身上有一個蜂房。」

  人世上有時會遇到一種博大而強烈的感覺。這種感覺中總摻雜著憐憫。我們越愛我們所鍾愛的對象,我們便越覺得她像犧牲品。有些男人對女人的同情超越了想像的限度。他們的同情心把她置於無法實現的、在人世上找不到的、只存在於想像中的處境當中。他們嫉妒她周圍的空氣,自然規律,以及她出生前的兒千年。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文化修養足以使他在巫婆最後的話裡聽出某部編年史,不是諾夫戈羅德編年史便是伊帕契耶夫編年史開頭的幾段,但已被歪曲得不像樣子,變成偽書了。多少世紀以來,它們一代代口頭流傳,被巫師和說故事的人隨意歪曲。它們早先就弄亂了,又被抄錄的人照抄下來。

  為何暴虐的傳說竟如此打動他?為何他竟把這種胡說八道,這種荒謬已極的話當成現實狀況呢?

  拉拉的左肩被紮開了一點。就像把鑰匙插進保險箱的鐵鎖裡一樣,利劍轉動了一下,劈開了她的肩腫骨。在敞開的靈魂深處露出了藏在那裡的秘密。她所到過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住宅,陌生的遼闊地方,像卷成一團的帶子一下子抖開了。

  嗅,他多愛她!她多美啊!她美得正像他夢寐以求的那樣。但她哪一點可愛呢?能說出來並能分析出來的是什麼呢?懊,不。那是造物主從上到下一氣勾勒出來的無與倫比的單純而流利的線條,而她便在這絕妙的輪廓中把靈魂交給了他,就像浴後的嬰兒緊緊裹在繈褓中一樣。

  可他現在在哪兒?出了什麼事?樹林,西伯利亞,遊擊隊隊員。他們被包圍了,而他同他們分享共同的命運。多麼荒謬。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又開始頭昏眼花了。一切都從他眼前浮過。這時本應下雪,但卻落起雨點來。仿佛一條橫跨街道的條幅上的標語,林間空地從這一邊到那一邊的空氣裡延伸著一個奇異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巨大頭像的模糊幻影。頭像在哭泣,下得越來越大的雨親吻著它,沖洗著它。

  「你走吧。」女巫對阿加菲娜說,「我已經替你的牛念過咒,它會好的。向聖母禱告吧。全世界最輝煌的宮殿,一本獸語的書。」

  大森林的西部邊界發生了戰鬥。但大森林太大了,在它看來戰鬥仿佛發生在一個大國的遙遠邊界上,而隱沒在它的密林中的營地裡的人是如此之多,不管多少人出去參加戰鬥,都還有更多的人留在營地裡,它永遠不會是空的。

  戰鬥地方的槍炮聲幾乎到達不了營地深處。樹林裡突然響起了幾聲槍響。在很近的地方槍聲一聲接一聲,一下子又變成了混亂的密集射擊。他們聽到槍聲的地方發生一片騷亂,大夥兒急忙向四面八方沖去。屬￿營地後備隊的人向自己的大車跑去,引起一片驚慌。人人都作好了作戰準備。

  驚慌很快就消失了。原來是一場虛驚。人們又都奔向開槍射擊的地方。人越來越多。新來的人不斷地走到圍著的人群跟別。

  人群圍著一個砍掉手腳的人。他躺在地上,渾身都是血。他的右手和左腿被砍掉,但還沒斷氣。簡直不可思議,這倒黴的傢伙竟用剩下的一隻手和一條腿爬到了營地。砍下來的血肉模糊的手和腿綁在他的背上,上面插了一塊木牌子,木牌子上寫了很長的一段話,在最難聽的駡街的話當中寫道,這是對紅軍支隊獸行的報復。但林中的遊擊隊員同那支部隊毫不相干。此外,木牌子上還寫道,如果遊擊隊員們不按照木牌子上規定的期限向維岑軍團的軍代表繳械投降的話,他們將這樣對待所有的遊擊隊員。

  被砍掉手腳的人渾身冒血,用卷起的舌頭低聲向大家講述他在維岑將軍的後方軍事偵查隊和討伐隊裡所受到的拷打和折磨。他幾次失去知覺。原來判處他死刑,但沒把他吊死,改為砍去手腳,以示寬大,然後把他放回營地,恐嚇遊擊隊員。他們把他抬到通往遊擊隊營地前哨線的路上,然後放在地上,命令他自己爬,又追著在他後面向天空鳴槍。

  被折磨得快要斷氣的人微微龕動著嘴唇。周圍的人彎下腰,把頭垂到他嘴邊,想聽清他含混木清地說的是什麼。他說:

  「弟兄們,小心點。他衝破咱們的防線了。」

  「已經派出了阻截隊。一場惡戰。我們擋得住。」

  「缺口。缺口。他想出其不意。我知道。哎呀,我不行啦,弟兄們。你們瞧我渾身冒血,咳血。我馬上就完了。」

  「你躺一會兒,喘口氣。你別說話了。別讓他說話了,沒心肝的傢伙們。這對他有害。」

  「我身上一塊好肉都沒有了,吸血鬼,狗日的。他說,你要不說出你是誰,我叫你用你自己的血洗澡。我告訴他,我是一名真正的逃兵。我就是這麼說的。我從他們那兒跑到你們這兒來了。」

  「你老說『他』。審問你的到底是誰?」

  「哎呀,弟兄們,內臟都要出來了,讓我喘口氣。現在我告訴你們。別克申首領。施特列澤上校。都是維岑的部下。你們在樹林裡什麼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慘叫。他們把人活活煮死,活剝皮,揪住你的衣領把你施進死牢。你往四外一摸——囚籠。囚籠裡裝四十多個人,人人只穿一條褲權。不知什麼時候打開囚籠,把你抓出去。抓著誰算誰。都臉朝外站著,像宰小雞似的,抓住哪只算哪只。真的。有的絞死,有的槍斃,有的審訊。把你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往傷口上撒鹽,用開水澆。你嘔吐或大小便,就叫你吃掉。至於孩子和婦女,嗅,上帝呀!」

  不幸的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沒說完,尖叫了一聲,便噎了一下,便斷氣了。大家不知怎的馬上就明白了,摘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傍晚,另一件比這樁慘無人道的事件更可怕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營地。

  帕姆菲爾·帕雷赫也在圍繞著死者的人群當中。他看見了他,聽了他講的遭遇,讀了木牌上充滿恐嚇意味的話。

  他為他死後妻子兒女的命運擔心害怕到了極點。他在想像中看到他們受著緩慢的拷打,看到他們疼痛得變形的面孔,聽到他們的呻吟和呼救聲。為了免除他們將受到的痛苦並減少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一陣無法克制的悲傷中自己結果了他們。他用鋒利得像剃刀似的斧子砍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而那把斧子正是幾天前他替女兒們和愛子費烈努什卡削木頭做玩具的那把。

  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沒有馬上殺死自己。他在想什麼呢?他會出什麼事?有何打算和意圖?這是個明顯的瘋子,無法挽救的廢人。。

  利韋裡、醫生和士兵委員會成員開會討論如何處置他的時候,他正把頭低垂在胸前,在軍營裡遊蕩,兩隻渾濁的黃眼睛發直。任何力量也壓制不下去的、非人的痛苦擠出的癡呆笑容一直沒離開過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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