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九八


  樹林裡還有很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它們還鮮嫩發綠。下午西沉的太陽的陽光從背後把樹林穿透。樹葉透過陽光,背面映出綠光,像透明的綠玻璃瓶。

  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大捆檔案的旁邊,燒毀測覽過的沒用的廢紙,這是卡比爾軍官團留下的文件,還有一堆遊擊隊自己的報告。紙攤開得讓火苗對著太陽。陽光穿過透明的火焰如同透過綠樹林一樣。火焰看不見,只從雲母般顫動的熱氣流上可以斷定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燒得熾熱。

  樹林裡掛滿五顏六色的熟漿果:碎米養的漂亮的懸垂果、紅磚色的發蔫的接骨木和顏色閃變著的紫白色的繡球花串。帶斑點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樹林顏色一樣,鼓動著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種時刻,他覺得自己仿佛也被光柱穿透了。仿佛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湧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為一雙羽翼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每個人一生當中不斷塑造的童年時代的原型,後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他的個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迫使大自然、樹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閉上眼睛,半耳語或暗自在心裡向他整個生活呼喚,向大地呼喚,向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喚,向被太陽照亮的空間呼喚。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舊進行,俄國發生了十月革命,他是遊擊隊的俘虜。他不知不覺走到卡緬諾德沃爾斯基點著的火堆跟前。

  「銷毀文件?到現在還沒燒完?」

  「早著呢!這些東西還夠燒半天的。」

  醫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從紙堆中扒出一堆文件。這是白軍司令部的往來電報。他心中閃過一種模糊的預感。說不定他在這難文件中能碰到蘭采維奇的名字,但預感欺騙了他。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碼匯總。簡略得沒人看得懂。他用腳扒開另外一堆。裡面散開的是遊擊隊會議的舊記錄。頂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火速。釋放事宜。重新選舉監察委員會。鑒於鄉村女教師伊格納托德沃爾察的控訴無憑據,軍隊蘇維埃認為……」

  這時,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醫生,說道:

  「這是你們醫務部門撤離時的安排。載運遊擊隊家屬的大車離這兒已經不遠了。軍營裡的分歧今天便能解決。一兩天內咱們就要開拔。」

  醫生看了紙片一眼,哎呀了一聲:

  「這比您上次給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傷員!能走的和纏繃帶的叫他們自己走。可他們人數很少。我用什麼拉傷病員?還有藥物、病床和其他設備怎麼辦?」

  「想辦法壓縮一下。人得適應環境呀。現在說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有個久經鍛煉的同志,他經過考驗,忠於事業,是位優秀的戰士。他有點不對勁。」

  「帕雷赫吧。勞什跟我說過了。」

  「那好。您上他那兒去一趟,替他檢查檢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陽。他說他看見了小鬼。大概是錯覺。夜裡失眠,頭疼。」

  「好吧。我馬上去看看。現在我有空兒。什麼時候開會?」

  「我想快開了。可這跟您有什麼關係?您瞧,我也沒去。咱們吉不去沒關係。」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兒去了。儘管我快邁不開步了,困得要命。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喜歡夜裡高談闊論,說得我厭煩。上帕姆菲爾那兒怎麼走?他住在哪兒?」

  「石頭坑後面的那片小禪樹林您認識吧?」

  「我找得著。」

  「林子空地上有幾個指揮官的帳篷。我們撥給了帕姆菲爾一個,等待他家屬來。他老婆孩子的大車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軍官帳篷裡了。享受營長待遇。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爾住處的路上,醫生覺得再也走不動了。他困倦極了。他無法克制睡意,這是一連幾夜沒睡夠覺的結果。他可以回地窯睡一會兒,可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敢去。利韋裡隨時都可能回去,妨礙他睡覺。

  他倒在一塊鋪滿金色樹葉的小草地上,樹葉都是從周圍的樹枝上飄落下來的。樹葉像一個個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陽光也這樣落在這塊金色地毯上。這種重疊交叉的絢爛多彩照得醫生眼睛裡冒金星。但它像讀小字印刷品或聽一個人單調的喃喃自語那樣催人入睡。

  醫生躺在沙沙作響的絲一般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墊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把樹根變成枕頭。他馬上打起瞌睡來。催他入睡的絢爛的光點。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個個方格。他融化在陽光和樹葉的萬花筒中,同周圍的環境合成一體,像隱身人那樣消逝在大自然裡。

  對睡眠的過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過來。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範圍內發生作用,超越限度便會發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識毫無意義地、狂熱地活躍著。思想的片斷像旋風似的飛馳,像一隻破汽車輪子擦著地面旋轉。這種心靈的慌亂折磨著醫生,使他氣憤。「利韋裡這個畜生,」他氣憤地想。「現在世界上已經有千百種理由讓他發瘋了,可他還嫌不夠。他把你俘虜過來,然後用友誼,用廢話,毫無必要地把一個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經病患者。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隻帶花點的褐色蝴蝶像一塊彩色布片,翅膀一張一合地從太陽那邊飛過去。醫生睡眼惺松地注視著它。它落在跟它顏色最相似、帶花點的褐色鱗狀的杉樹皮上,並與杉樹皮融為一體,分辨不出來了,如同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在陽光和陰影籠罩下,外人無法發現他一樣。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緒中。這些思緒曾在他多年從事醫務工作的過程中間接地觸及過他。想到作為逐漸善於適應環境的結果的意志和適應性,想到擬態,想到保護色。想到最適應生存的人活下來,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徑就是意識形成和誕生的途徑。何謂主體?何謂客體?如何給它們的一致性下定義?在醫生的沉思中,達爾文同謝林相遇了,而飛過的蝴蝶就像現代派的油畫和印象派的藝術。他想到創造、生物、創作和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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