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三二


  「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發瘋了?」她朝兩個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擔架中間往包紮所去的輕傷員喊著,一面從帳篷裡跑出來,直奔路上追了過去。

  擔架上抬著一個傷勢特別嚇人、血肉模糊的不幸者。一塊炸開的炮彈殼碎片把他的臉炸得不成樣子,嘴唇、舌頭成了一團血醬,可是人還沒死,那塊彈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頰的那個部位的頜骨縫裡。這個重傷員發出輕微的、斷續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聽到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在請求儘快了結他,解除這不可想像的拖長的痛苦。

  護土仿佛看出,旁邊走著的兩個輕傷員在這種呻吟聲的影響下,正準備徒手從這人的面頰上把那塊可怕的鐵片拔下來。

  「你們要幹什麼,難道能這樣?這得外科醫生來做,要用專門器械。但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必要。」

  戈爾東在心裡說:「上帝啊,上帝,請把他召去吧,可別讓我懷疑你的存在!」

  眨眼之間,就在上臺階的時候,這個血肉模糊的人喊叫了一聲,全身一抖,就斷了氣。

  死去的這個五官殘缺木全的人是預備役的士兵吉馬澤特金,在樹林裡吵嚷的那位軍官是他的兒子加利烏林少尉,護土就是拉拉,戈爾東和日瓦戈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們都同在一個地方,彼此就在近旁,可是互相都沒有認出來,其他人更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當中有些事永遠無法確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機會,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會知道。

  這一帶奇跡般地還保存下來幾個村莊。在這一片毀滅的海洋之中,它們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劫後餘生的小島。傍晚,戈爾東和日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太陽已經落山了。在他們路過的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銅幣拋起來,強迫一位穿長袍的白鬍子猶太老人用手去接。老人總是落空,銅幣每次都擦著他那雙可憐地叉開的手掉到泥地上。他一彎腰去撿銅幣,哥薩克就打他的屁股,圍著的人從兩邊扶著他,笑得哼哼喲喲地直喘氣。這是最讓大家開心的地方。雖然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能擔保這樣下去不會變得更嚴重。這人的老伴兒從對面的小屋子裡跑到路上,叫喊著向他伸出雙手,可是因為害怕,又躲了起來。兩個小女孩哭著從屋子裡看著窗外的祖父。

  趕車的士兵覺得這很好笑,就讓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讓車上的老爺們開開心。可是日瓦戈把那個哥薩克叫到跟前來,罵了幾句,讓他停止這個惡作劇。「是的,老爺。」那人很順從地回答說,「我們不懂事,只是為了開開玩笑。」

  後來,一路上戈爾東和日瓦戈都沉默著沒有講話。

  「這真可怕。」看到了他們住的那個村子的時候,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開了口。「你大概想像不到,在這次戰爭裡猶太居民遭到什麼樣的苦難。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猶太人居住區。除了受罪、交納種種苛捐雜稅和傾家蕩產以外,還得應付許多不合理的攤派,忍受侮辱和責難,說他們缺乏足夠的愛國心。要是在敵人那邊可以享受一切權利,在我們這邊受迫害,他們的愛國心又能從哪兒產生呢?歸根結底,就是對他們懷著強烈的憎恨心理。他們貧困、吝嗇、軟弱和不會抵抗,這本來是應該同情和體諒的,反而讓人生氣。真弄不明白,這裡邊似乎有點兒宿命的味道。」

  對他的這番議論,戈爾東什麼也沒說。

  他們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狹長的窗子的兩頭。已經是夜裡了,兩個人還在談話。

  日瓦戈向戈爾東講他如何在前線看到了沙皇。他說得有聲有色。

  那是他在前線度過的第一個春天。他被派去的那個部隊的司令部設在喀爾巴籲山的一個盆地裡。部隊的任務是封鎖從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個火車站。日瓦戈給戈爾東描述當地的地形,那些長滿了粗壯的楓樹、松樹的高山頂端鑲著朵朵白雲,森林中隱現的灰色板岩和石墨岩峭壁像是濃密的毛皮當中磨出的禿疤。那是天還沒有亮的四月裡的一個清晨,潮濕而又灰濛濛的,就像那岩石一樣;四周讓高山圍著,所以一切都顯得是凝滯不動的,非常悶熱。地上蒸發的水汽籠罩了盆地,不斷形成一股股氣流向上升騰,中間還夾雜著從車站來的火車頭的煙氣,濕淋淋的草地是灰色的,山也是灰色的,襯托著蒼黑的森林和片片烏雲。

  這些天,沙皇正在巡視加利奇亞地區。突然有通知說,他要到由他擔任名譽長官的駐守在這裡的部隊來。

  他隨時都可能抵達。站台上佈置了歡迎的儀仗隊。人們疲乏地等候了一兩個小時。然後,接連通過了兩列豪華的火車。又過了一會兒,沙皇的專車開到了。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大公爵的陪同下,陛下檢閱了這支由近衛軍組成的精銳部隊。他那嗓音不高的每一句問候的話,仿佛是搖盪著一桶桶的水一樣,激起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帶著靦腆笑容的沙皇,給人的印象似乎要比紙幣和勳章上的肖像顯得蒼老和沒有精神。他面容倦怠,略有點浮腫。他不時像帶點兒歉意似的側過頭來看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要求他作出什麼表示。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畢恭畢敬地彎身湊到他的耳旁,用不著說話,只是通過眉頭或肩部的動作就讓他擺脫了窘迫。

  在這個灰濛濛的濕熱的山區的清晨,讓人感到沙皇也很可憐,而且一想到那種怯生生的矜持和拘謹可能就是這位統治者的本來面目,決定生殺予奪的就是這種軟弱性格,簡直使人不寒而慄。

  「他本應當講些這類的話,比如說:『我,我的劍和我的人民……

  』就像威廉皇帝那樣,總之是這方面的話。不過一定要提一提人民,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要知道,他天生是俄羅斯化的,可悲的是還要更加鄙俗。問題在於這種矯揉造作在俄國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這本來就是裝腔作勢,難道不是嗎?如果說是凱撒治下的那些民族,像高盧人,或斯維夫人,或伊利裡亞人,我還可以理解。可是從那個時期往後,這個名稱只不過是個虛構,為的就是讓那些皇帝、政客和王公在演說時可以這樣講:人民,我的人民。

  「這麼一來,前線上的採訪人員和新聞記者可就多得成災了。寫出了各式各樣的『見聞』,記錄了種種的名言警句,探視了傷員並且提出了有關民意的新理論。這簡直就像達利先生再世,同樣是精於杜撰的、有文字痹的、追求文章辭藻的寫作狂。這是一類。還有另一類,最喜歡用不連貫的詞句,精雕粗刻,又帶有懷疑和厭世的味道。比方說,我曾讀過的,有一位就寫了這麼一段有深寓意的文字:『天色陰沉,宛如昨日。一清早就開始落雨,遍地泥濘。臨窗眺望大路,那是魚貫行進著看不到頭的俘虜。車上運的是傷員。大炮正在射擊。今天又在射擊,和昨天一樣,明日仍如今朝,每日每時,周而復始……』你看,這夠多深刻,多俏皮!不過他為什麼要遷怒於大炮?要求大炮打出花樣來,太自命不凡了!為什麼對大炮感到奇怪,而不對他自己每天發射大量的用遠號隔開的流水帳似的詞句覺得奇怪呢?為什麼不停止這種像跳蚤蹦跳一樣匆忙發射出來的字面上的仁慈呢?他應該明白,不是大炮而恰好是他才應該有新面貌,不要舊調重彈;靠筆記本記下大量言之無物的東西永遠也不會有什麼內容;如果沒有自己的見地,如果缺乏那麼一點奔放的天才或是某種傳奇的色彩,事實也就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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