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三〇


  到了秋天,這個軍的行動暫時停止。部隊開始構築陣地。可是安季波夫依然遝無音信。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開始擔心,就設法打聽,先是在尤裡亞金當地,之後就通過莫斯科的郵局,並且按帕沙所在部隊先前的作戰地址往前線寫信。到處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覆。

  正像縣裡許多善心的太太們一樣,從戰爭一開始,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就在尤裡亞金縣醫院擴建成的陸軍醫院裡盡自己的力量服務。

  如今她十分認真地學習醫務方面的基本知識,而且已經通過了醫院裡取得護士資格的考試。

  她以護土的身份向學校請了半年的假,把尤裡亞金的房子託付給瑪爾富特卡照管,就帶著卡堅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兒她把女兒安置在莉帕奇卡家裡,她丈夫弗裡津丹柯是德國籍,已經和其他平民俘虜一起被拘禁在烏髮。

  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確信這種遠距離的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就決定直接到帕沙參戰的地方去。她抱著這個目的,在經過裡斯基市駛向匈牙利邊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護火車上當了一名護士。帕沙發出最後一封信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

  一列救護火車向師司令部前線駐地開來。這是由塔季揚娜傷員救援會贊助者出資裝備起來的。在這一長列由許多短小而難看的加溫車組成的列車上,有一節頭等車廂,裡面坐著從莫斯科來的客人——社會活動家,他們帶著贈給士兵和軍官們的禮物。戈爾東也在他們當中。他聽說,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日瓦戈所在的師部醫院就設在不遠的一個村子裡。

  戈爾東取得了在前線附近活動的許可,拿到了通行證,於是搭了一輛朝那個方向去的軍用四輪大車,就出發去看望朋友了。

  馬車夫木是白俄羅斯人就是立陶宛人,俄語講不好。由於擔心敵人的好細摘的偵察活動,所以談的話不外乎是事先可以猜得出的那些規定的內容。這種十分做作的談話激發不起談興。一路上,大部分時間坐車的和駕車的都默木作聲。

  在那習慣於調動整個軍的行動、動輒以幾百俄裡的距離來計算行程的司令部裡,大家都肯定地說,這個村子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裡的地方。

  整個路途中,從前進方向左側的地平線上傳來不懷善意的沉悶的轟響。戈爾東有生以來不曾經歷過地震,可是他能夠斷定,遠處這種依稀可辨的敵人大炮凜然的悶響完全可以和火山造成的地下震動和轟鳴媲美。暮色蒼茫的時候,那個方向的天際出現了不斷閃動的火光,直到黎明。

  馬車夫載著戈爾東經過了許多被毀的村莊,其中一部分已經圓無人跡,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裡。這樣的村落看上去只見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卻整齊地排成一行,好像當初的房屋一樣。在這些被戰火夷平的村莊裡,有如置身於寸草木生的沙漠中,從這一頭可以一直望到那一頭。那些劫後餘生的老年婦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廢墟中間搜挖著,翻撥著灰燼,不停地把一些東西收藏起來,似乎周圍還是牆壁,所以外人看不見她們。她們迎送戈爾東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詢:這世界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安定而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這兩個駕車趕路的人迎面碰上了一個偵察班。於是命令他們從這條大路上退回,再從鄉間的小道繞過這裡。馬車夫不認識那條新路。他們毫無頭緒地亂走了兩個小時,天亮前來到了一個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爾東想要找的那個。可是村子裡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師部醫院。後來很快就弄清楚了,這個區有兩個同名的村子,那個村子才是他們要找的。大清早他們到達了目的地。當戈爾東經過散發出一股藥用除蟲菊粉和碘酒氣味的村口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不在日瓦戈這裡過夜,只停留一個白天,晚上趕回火車站去找留在那裡的同伴們。但是,情況使他滯留了一個多星期。

  這些日子,戰線有所移動,發生了一些突然的變化。在戈爾東抵達這個村子以前,我方一個兵團的部分兵力進攻得手,突破了敵人固守的陣地。突擊隊一面擴大戰果,一面向對方縱深挺進。跟著它擴大突破口的輔助部隊,漸漸落在先頭部隊的後面。結果出現了人員被俘的事。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安季波夫準尉在損失了半個連的士兵以後也被俘了。

  關於他,有各種各樣矛盾的說法。大家都認為他是被土埋在一個彈坑裡,已經死了。按照他同一個團的熟人加利烏林少尉的話來說,好像是在觀察所從望遠鏡裡親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領自己的士兵進攻時陣亡了。

  加利烏林眼前出現的是突擊部隊已經習以為常的場面。他們的任務是以接近跑步的速度通過兩軍之間的一片田野,那裡漫生著迎風搖曳的幹艾蒿和紋絲不動的挺拔的刺薊草。突擊隊應該以勇猛的動作迫使對方短兵相接,或者使用集束手榴彈把固守戰壕的奧地利人就地消滅。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頭。腳下踏過的像是鬆軟的沼澤一樣的地面。準尉開始在前面,隨後忽前忽後地和士兵跑在一起。他揮動舉在頭上的手槍,嘴張得不能再大地喊著「烏拉」,可是他這喊聲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跑著的士兵都聽不見。按照準確的間隔,跑動的人一會)L臥倒,一會兒又猛然站起來重新喊叫著繼續向前沖去。每一次和他們一起前進,總有幾個中彈的人,就像被砍伐的高高的樹木一樣,整個身子異樣地倒下去,再也站立不起來。

  「超越了目標。給炮隊打電話,」不安的加利烏林向站在身旁的炮兵軍官說,「嗅,不。他們幹得木錯,是在延伸火力。」

  這時,突擊隊已經接近了敵人。炮火停止了。在突然到來的一片寂靜中,站在觀察所裡的人,心跳明顯加快了,仿佛同安季波夫一起身臨其境,領著大家沖到奧地利人的避彈壕跟前,接著就該讓機智和勇敢大顯身手了。就在這一瞬間,前面接連炸開了兩顆十六時的德國炮彈。兩股黑色的煙柱遮住了一切。「真主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烏林顫動著發白的嘴唇喃喃自語,認為準尉和他的士兵都已陣亡。第三發炮彈就落在觀察所旁邊。大家都把身子彎向地面,急忙從裡邊撤到遠一些的地方去。

  加利烏林和安季波夫曾住在一個掩蔽所裡。團裡覺得他被打死,不會回來了,於是就委託瞭解安季波夫的加利烏林保存他的遺物,以便日後轉交給死者的妻子。在安季波夫留下來的東西當中,有許多張妻子的照片。

  志願入伍的加利烏林不久前提升為準尉,原先是個機械師,是季韋爾辛那個院子的守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早先他是個鉗工學徒,常常受工長胡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頭之日,還得算是過去這位虐待徒弟的人的功勞。

  當上準尉以後,加利烏林並非出於本人的志願,不知為什麼被派到一個後方衛戍部隊所在的氣候溫和、偏遠幽靜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揮一隊半殘廢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樣衰弱的老教官對他們進行那已經忘記的隊列操練。除此而外,加利烏林還要檢查他們是不是準確地在兵站倉庫佈置了哨位。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因為上級對他再沒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間,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隨著一批從年限很長的後備役軍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當中補充來的人員一起,也來到了。

  「啊,咱們是老熟人了!」加利烏林臉色陰沉地冷笑著說了一句。「是,準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個禮。

  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地了結。就在第一次出現隊列疏忽的時候,準尉對他大聲斥責,而當他覺得士兵行禮時不直接望著他,卻望著旁處時,就舉手打了他幾個嘴巴,並命令送到禁閉室關押四十八小時。

  如今,加利烏林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要算老賬的味道。在棍棒體現的隸屬關係之下,這種報復的方式簡直就是一場只贏不輸的遊戲,未免不夠高尚。究竟該怎麼辦?兩個人已經不可能繼續留在一個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懲罰營以外,一個軍官又能用什麼藉口把一個士兵從規定的服役部隊改派到別的地方去呢?從另一方面來說,加利烏林自己能提出什麼理由要求調動呢?於是,以後方衛戍勤務過於單調和無所作為為理由,他被批准調往前線。這就使他贏得了一個良好的表現,而且不久以後在另一樁事情上他又顯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說明他是個出色的軍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為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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