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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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媽媽下葬的時候尤拉還完全是個孩子呢。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他被恐懼和痛苦所壓倒,他怎樣悲痛欲絕地哭泣。那時主要的事還不在他身上。尤拉當時幾乎不能想像他尤拉單獨存在算什麼,有無意義和價值。那時候最主要的事卻在他身外,在他周圍。上層社會從四面八方把尤拉包圍起來,這個社會像一座森林,可以感覺到,但無法通過,不容爭辯。因此媽媽的去世才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仿佛他和她一起在森林裡迷了路,而突然間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天上的浮雲,城市裡的廣告,消防降望塔上懸掛的信號球,還有騎在馬上護送載有聖母神像的馬車的教堂執事,因為在聖像面前不能戴帽子,只好光頭戴著耳套。商場裡店鋪的櫥窗,還有那佈滿星辰的高不可及的夜晚的天穹和聖像,便構成了這座森林。 正當保姆同他講宗教故事的時候,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來,天頂一直彎到兒童室裡保姆的裙邊,仿佛人們在溝穀裡采棱果的時候,把樹枝往下一拉,樹梢就出現在眼前,舉手便可採摘一樣。一刹那間,天空似乎又沉落到兒童室的那只鍍金的面盆裡,於是在火和金之中盥洗沐浴之後,就變成了保姆時常帶他去的街巷小教堂裡的晨禱或者午禱。這時,天上的星辰化作無數的神燈,聖母化為父親,其餘的也都按照或大或小的能力處於各種職位上。然而,最主要的還是成年人的現實世界和像森林一樣四周黑黝黝的城市。那時,尤拉便以自己全部的半開化的信仰崇奉這森林的上帝,像崇奉管理林區的人一樣。 如今已經大不相同了。在中學、大學度過的整整十二年裡,尤拉鑽研的是古代史和神學,傳說和詩歌,歷史和探討自然界的學科,都像鑽研自己的家史和族譜一樣親切。現在他已全然無所畏懼,無論是生還是死,世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是他詞典中的詞匯。他覺得自己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完全不用像先前祭奠媽媽那樣來祭奠安娜·伊萬諾夫娜了。那個時候他完全顧不上悲痛,只知道膽怯地祈禱。如今他傾聽著安魂祈禱,仿佛傾聽對他說的、與他有直接關係的話。他傾聽著這些話,像對待其他任何事情一樣,求其明白無誤的含意,而對大地和上天的崇高的力量,他是當作偉大的先驅者崇拜的,但這種繼承下來的情感則與篤信上帝毫無共同之處。 「聖明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請賜福於我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在哪兒?起靈了,要出殯了。該醒一醒了。這時已是清晨五點鐘,他和衣跟縮在沙發椅上。他可能有點發燒。人們正在房子裡到處找他,誰也想不到他會睡在圖書室裡,而且在遠遠的一個角落,在幾架高得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書櫥後面熟睡。 「尤拉,尤拉!」看門人馬克爾就在附近喊他。已經開始起靈了,馬克爾必須把花圈從樓上搬到外面去,但是找不到尤拉,他一個人被堵在寢室裡,那兒的花圈堆得像座小山,可是房門被敞開的衣櫥的門把手勾住,他走不出來。 「馬克爾!馬克爾!尤拉!』市人在樓下喊他們。馬克爾用力一推,排除了這個障礙,搬著幾個花圈順樓梯跑了下去。 「神聖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輕輕的祝禱聲在街上回蕩,經久不息,仿佛有誰用輕軟的鴕鳥毛在空中拂過,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擺,包括那些花圈和迎面走來的人,佩戴著纓飾的馬頭,教士手中用小鏈子提著的香爐,還有腳下白雪皚皚的大地。 「尤拉!我的老天爺,到底找著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萊辛格終於找到他,搖著他的肩膀喊道。「你怎麼啦?起靈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那還用說。」 安魂祈禱結束了。乞丐們冷得直跺腳,緊緊地擠在兩邊。靈車、運花圈的車和克呂格爾家的輕便馬車都緩緩地向前移動。哭得淚人兒似的舒拉·施萊辛格走出教堂,用手撩開被淚水沾濕的面紗,用目光向那一排馬車夫搜尋。一看到殯儀館的那幾個抬靈柩的,她便點頭示意讓他們過來,接著就和他們一起走進教堂。從教堂裡擁出越來越多的人。 「這回可輪到安娜·伊萬諾夫娜了。命運面前不能不低頭,這個可憐人,終究走上了沒有回頭的路。」 「可不是,總算蹦跳到頭了,這個可傳人。如今算是去安歇了,這個不安生的女人。」 「您坐馬車還是步行?」 「腳都站麻木了,稍微走一走再坐車。」 「看見了沒有,富夫科夫那副難過的樣子?兩眼一直盯著死者,鼻涕眼淚流成了河。旁邊可就是她丈夫。」 「他一直盯了她一輩子。」 往城市另一端的墓地走去的路上,不時可以聽到這類的對話。這是嚴寒過後氣溫略有回升的一天。這一天充滿了凝滯的沉重氣氛,又像是嚴寒稍減、生機消逝的一天,也仿佛大自然專為喪葬安排的日子。已經弄髒的積雪仿佛透過排在地上的黑紗露出的一點白色。 這兒就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安息著的那片令人難忘的墓地。這些年,尤拉一直還沒給母親上過墳。「媽媽。」他從遠處望著那個地方,幾乎用當年的嘴唇輕聲喊了出來。 人們莊重地、甚至是做作地沿著幾條掃得乾乾淨淨的小路分散開,但是轉彎抹角的地方很不適合他們那種送葬的勻整腳步。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挽著東尼姬的手臂走著。克呂格爾一家跟在後面。東尼娜穿著喪服,喪服非常合身。 在兄長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頂部和修道院的紫紅色院牆的牆頭,像黴跡一樣蓬鬆散亂地掛著霜須。修道院最深處的院落的一角,牆和牆之間掛了繩子,上面晾著洗好的衣服:袖口繡了一道道花邊的襯衣,杏黃色的桑布和歪七扭八沒有扯平的床單。尤拉注意朝那邊看,終於明白這個修道院就是當年暴風雪肆虐的地點,不過被新蓋的房屋改變了模樣。 尤拉單獨走著,步子一快就超過了別人,有時要停下來等一等。死亡使慢慢跟在後面的這一群人感到空虛,作為對此的回答,他不可遏止地、像形成漩渦的激流一定要越轉越深一樣,渴望著幻想和思考的機會,要在眾多的方面付出辛勞,要創造出美好的事物。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藝術總是被兩種東西佔據著:一方面堅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終如一地以此創造生命。真正偉大的藝術是約翰啟示錄,能作為它的續貂之筆的,也是真正偉大的藝術。 尤拉滿懷熱望預先體會到一種樂趣,那就是在一兩天之內完全從家庭和大學裡消失,把此時此刻生活賦予他的無意間的感受寫成追憶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其中應該包括:死者的兩三處最好、最有特色的性格,身穿喪服的東尼妞的形象,從墓地回來路上的幾點見聞,從前風雪怒號和他小時候哭泣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曬衣服的地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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