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二一


  這時,尤拉想到他們還是不應該去參加晚會。說不定他們不在的時候會出什麼事。他想起他們倆穿戴齊整準備出門的時候,聽說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又惡化了,他們又回到她那裡去,想要留在家裡。她仍然像先前那樣堅持不同意,要求他們照樣去參加聖誕晚會。尤拉和東尼妞一起走到窗簾後面的落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氣怎麼樣。當他們從窗前走回來的時候,兩幅窗簾裹在他們的新衣服上。緊貼在衣服上的質地輕柔的窗紗,在東尼娜身後拖出好幾步遠,真像是新娘頭上披的婚紗。臥室裡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因為這種相似無疑太顯眼了。

  尤拉朝四周張望,所看到的也就是片刻之前映入拉拉眼簾的一切。他們的雪橇行駛起來聲音很響,不自然的噪音引起街心花園和林明路上被積雪覆蓋著的樹木發出同樣不自然的施長的迴響。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層霜,裡面亮著燈光,像是一個個用煙水晶做成的貴重的首飾匣子。那裡邊隱藏著的是聖誕節期間莫斯科的生活:楓樹上點著蠟燭,賓客雲集,化了裝的引人發笑的人們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尤拉突然意識到,在俄羅斯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北方的都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學界,在星空之下的現代的通行大道上和本世紀的大客廳裡點燃的楓樹周圍,布洛克便是聖誕節的顯靈。他又想,關於布洛克無需作任何文章,只要寫出俄國人對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蘭人所寫的那樣,再加上嚴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楓樹林,就夠了。

  他們穿過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燭火融化出一個圓圈。燭光從那裡傾瀉出來,幾乎是一道有意識地凝視著街道的目光,火苗仿佛在窺探往來的行人,似乎正在等待著誰。

  「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點著一根蠟燭……」尤拉低聲念著含混的、尚未構成的一個句子開頭的幾個詞,期待著下面的詞會自然而然地湧出。然而後面的詞沒有出現。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斯文季茨基家裡的聖誕晚會便是按照這種方式安排的。到晚上十點鐘孩子們回家以後,再給年輕人和成年人點上第二棵楓樹,他們一直玩到清晨。上了年紀的客人通宵在一間三面是牆的華麗的小客廳裡打牌。這客廳是大廳的延續,中間被一道用大銅環串掛起來的沉重厚實的簾子隔開。快天亮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進晚餐。

  「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來?」斯文季茨基夫婦的侄子若爾士穿過前廳往裡邊跑去找叔叔和嬸母,邊跑邊問他們。尤拉和東尼娜也決定先到那邊去向主人問個好,走過大廳的時候,一邊脫外衣,一邊朝裡邊張望。

  在散發著熱氣、攔腰映射出幾道光環的楓樹前面,那些沒有跳舞而閑走著的人,站著談話的人,長裙發出級拳聲,擦肩摩腹地像一堵黑色牆壁似的移動著。

  圈子裡面,跳舞的人飛快地旋轉。副檢察官的兒子、皇村中學的學生科卡·科爾納科夫指揮大家轉圈,結成兩人一對,然後又組成一個圓環。他指揮各式各樣的舞蹈,用最大的嗓門從大廳的這一邊向另一邊喊著:「快步輪舞!連成一排!」大家都依照他的號令跳舞。「請注意,先奏華爾茲!」他朝鋼琴師喊了一聲,便走進第一圈的排頭領著自己的舞伴三拍、兩拍地跳起來,同時減慢了速度,縮小舞步,直到僅僅能覺察出在原地踏小步為止,這時已經完全不是華爾茲,只是即將終止的餘波了。大家紛紛鼓掌,接著便向人們中間分送冰激淩和各式冷飲。這些人走來走去,靴後跟碰得砰砰響,喧聲笑語不斷。渾身燥熱的青年男女們一時之間停止了喧嚷和捷笑,急忙貪饞地喝起冰涼的果汁和汽水來,等到把杯子放回託盤,就又立刻以十倍的力氣重新開始喧鬧嘻笑,仿佛取了興奮劑似的。

  東尼娜和尤拉沒有進入大廳,兩個人到內室見主人去了。

  斯文季茨基夫婦的幾間內室擠滿用不著的家具,這些家具都是為了騰地方,從客廳和大廳裡搬過來的。這裡是主人神奇的備用品庫房和放置聖誕物品的小倉庫。房子裡散發著油漆和漿糊的氣味,放著成卷的彩紙、裝飾用的五顏六色的小星。備用的楓樹蠟燭盒子探了幾爆。

  斯文李茨基家裡長輩中的幾位老人正在寫禮品的號碼、晚餐的八席卡和抽彩用的簽。若爾士在一旁給他們幫忙,可是常常把號碼弄亂,老人們就生氣地嘮叨他。斯文季茨基夫婦對尤拉和東尼娜的到來異常高興。他們記得這兩人小時候的模樣,便免了客套,讓他們一起來做這些事。

  「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不懂得這類事必須事先都考慮好,不能挨到節骨眼兒上客人都來了再辦。瞧你這個糊塗蟲,吉爾士,怎麼弄的,又把號碼弄亂了!已經說好把裝滿糖果的點心企都放到桌子上,空盒放到沙發椅上,你又弄顛倒了。」

  「阿漢塔身體見好了,我真高興。我和皮埃爾都很為她擔心。」「那不假,親愛的,木過她的情況並不好。沙導舉手技面扯。」

  尤拉和東尼娜同若爾士和兩位老人為聖誕晚會忙碌了半個晚上。

  在他們倆和斯文季萊基兩位老人呆在一起的時候,拉拉始終沒離開過大廳。雖然她沒穿參加舞會的服裝,而且誰也不認識,卻像睡夢中一樣癱軟,一會兒聽憑科卡·科爾納科夫帶著她旋轉,一會兒又沮喪地繞著大廳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

  有一兩次拉拉遲疑地在小客廳門前停住腳步,希望面對大廳坐著的科馬羅夫斯基能發現她。但他眼睛盯著左手舉在臉前像一扇屏風似的擋住他的紙牌,也許當真沒看見她,也許裝作沒看見。拉拉覺得受了屈辱,氣得喘不過氣來。這時,拉拉不認識的一位姑娘從大廳走進小客廳。科馬羅夫斯基朝她看了一眼,那種眼神是拉拉非常熟悉的。這個受寵若驚的姑娘向科馬羅夫斯基嫣然一笑,臉上泛起一片紅暈,顯得更加嬌媚。拉拉看到這一幕,幾乎失聲叫了出來。她滿面羞憤,連前額和脖頸都漲紅了。「一個新的犧牲品。」她這樣想。拉拉仿佛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整個的過去和現在。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同科馬羅夫斯基談一談的念頭,但決定先等一下,等待更為恰當的時機,於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重新回到大廳。

  同科馬羅夫斯基同桌打牌的還有另外三個人。他旁邊坐著的一個牌友是請拉拉跳過華爾茲、衣著考究的皇村中學學生的父親。這是拉拉同這位舞伴在大廳裡跳舞時隨意交談中知悉的。那個身材修長、黑衣烏髮、脖子像蛇一樣繃緊、讓人看了不舒服的女人,便是科卡·科爾納科夫的母親。她一會兒從小客廳走到大廳看兒子跳舞,一會兒又回到小客廳裡看丈夫打牌。最後,拉拉偶然知道那位勾起她複雜的心情的姑娘是科卡的妹妹,而她那種猜測是毫無根據的。

  「科爾納科夫。」一開始科卡就這樣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紹,但當時設引起拉拉的注意。「科爾納科夫。」他像滑翔似的跳完了最後一圈,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又重複了一遍,便走開了。這次拉拉才聽清楚。「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她尋思著,「好像很耳熟,又很討厭。」她終於想起來了,科爾納科夫就是莫斯科高等法院的副檢察官。對鐵路職工小組提出公訴的就是他,季韋爾辛也在那批受審的人當中。拉夫連秀·米哈伊洛維奇曾經受拉拉之托到他那裡去說情,希望他在這件案子上不要太苛刻,但是沒有奏效。「原來如此!不錯,不錯。真有意思。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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