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九


  「羅佳!辦不到,你簡直瘋了!明白你說的是什麼嗎?你真的輸了七百盧布?羅佳!羅佳!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要多長時間才能靠自己誠實的勞動積攢下這個數目?」

  停了一會兒,她向對待陌生人那樣冷冰冰地補充了一句:

  「好吧,我試試看。你明天再來。把你準備自殺用的手槍也帶來。你把手槍轉讓給我,別忘了多帶幾顆子彈來。」

  她從科洛格裡沃夫那里弄到了這筆錢。

  拉拉在科洛格裡沃夫家裡做事並沒有妨礙她的學業,從女子中學畢業後,又進了師範專修班,學習很出色,再過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畢業了。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學生莉帕奇卡也中學畢業了。她已經有了未婚夫,一個出身于富裕而有教養人家的年輕工程師弗裡津丹柯。父母都贊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對她過早結婚,勸她再等幾年。為此發生了爭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嬌慣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鬧,跺著腳哭喊。

  這個家庭把拉拉當成親人一樣看待,已經忘了她替羅佳借的債,從未有人提起過。

  如果沒有經常的開銷,拉拉早就把錢還清了。她向別人隱瞞了這項開銷的用途。

  她瞞著帕沙給他被流放的父親安季波夫寄錢,還資助他時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親。另外,她還更加秘密地設法減輕帕沙的個人開銷,背地裡替他向房東貼補食宿費。

  年紀比拉拉稍小一點的帕沙,狂熱地愛著她,樣樣事都對她百依百順。按照她的堅決主張,帕沙讀完職業中學後就專心一意地補習拉丁文和希臘文,準備進大學語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們倆通過國家考試後就結婚,然後到烏拉爾的一座省城去教書,當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的教師。

  帕沙住的房間是拉拉親自在藝術劇院附近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裡替他租下的,房東夫婦都是性情溫和的人。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後一次跟科洛格裡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愛這個地方勝過主人,達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每年夏天到那裡旅遊的時候,對拉拉有一種默契。當那列把他們載來的被煤煙熏得烏黑的悶熱的火車開走後,在一片香氣四溢、令人如醉如癡的靜滋中,拉拉就會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在從小火車站把行李裝上大車的時候,大家總讓她一個人步行到莊園去。從杜普梁卡來的車夫穿著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紅襯衣的兩隻袖子,一路向坐在車上的老爺和太太講述上個季度當地的新聞。

  拉拉沿著鐵路路基在一條由朝聖的香客踩出來的路上走著,然後拐進一條通到樹林子裡去的小徑。她不時停下腳步,眯起眼睛,呼吸著曠野中彌漫著花香的空氣。這裡的空氣比父母更可親,比情人更可愛,比書本更有智慧。霎時間,生存的意義又展現在拉拉麵前。這時她領悟到,她活在世上為的是解開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謎,並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稱來,如果她力不勝任,那就憑藉著對生活的熱愛養育後代,讓他們替她完成這項事業。

  這一年的夏天,由於拉拉擔當的工作過重,來的時候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她心緒不大好,變得神經過敏,這是先前所沒有的。這個特點使她變得心胸狹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開朗而不拘小節的。

  科洛格裡沃夫夫婦不放她走。她在他們這裡仍然受到先前那樣的關懷。但自從莉帕自立以後,拉拉便認為自己在這個家庭裡是多餘的人了。她謝絕了薪水,他們卻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錢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領一份乾薪是難為情的,實際上也是辦不到的。

  拉拉感到自己的處境虛偽而難堪。她覺得別人把她當成累贅,只不過木表露出來而已。她很想隨便跑到什麼地方去,能擺脫自己目前的處境和科洛格裡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處世原則,離開之前必須還清借債,不過目前又沒有地方能籌到那筆款項。她覺得自己成了羅佳愚蠢的過失——輸掉大家的錢的人質了,並由於無能為力的憤慨而坐立不安。

  她總感到受輕視的徵兆。如果科洛格裡沃夫家裡的熟人對她過分關切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她當成唯命是從的「女學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擾她,那又證明把她當成微不足道的人,無人理睬。

  一陣陣的憂鬱情緒並沒有妨礙拉拉同許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娛樂。她游泳,蕩舟,參加夜晚在河對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煙火和跳舞。她參加戲劇愛好者的演出,特別熱衷於短統毛瑟槍的射擊比賽,並認為最好用的還是羅佳的那把輕巧的左輪手槍。她用這支槍射擊幾乎彈無虛發,以致開玩笑地惋惜因為自己是個女人所以不能挑起決鬥。然而拉拉越是玩得開心,心裡越是感到難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麼。

  回到城裡以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在拉拉的鬱悶不樂當中又摻雜了同帕沙的小小爭執(拉拉避免和他發生劇烈爭吵,因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後的倚靠)。最近帕沙有點自以為是,言談話語之間所表現出的那種教訓人的口吻,讓拉拉覺得又可笑又可氣。

  帕沙、莉帕、科洛格裡沃夫夫婦和那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裡翻騰。生活使她厭倦。她幾乎要發瘋了。她渴望拋開一切熟悉的和體驗過的,另外建立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心請下,她終於在一九—一年的聖誕節作出了一項致命的決定。她決心立刻離開科洛格裡沃夫家,自己去過獨立而孤單的生活,所需要的錢向科馬羅夫斯基去要。拉拉認為經過了已經發生的事以及隨後她所爭得的幾年的自由,他應該拿出騎士的風度來幫助她,而且無需任何解釋,不附帶任何肮髒的條件。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著這個目的,到彼得羅夫大街去。出門時她把羅佳的左輪手槍上好子彈,打開保險,放進手籠裡,準備一旦遭到拒絕、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開槍。

  她異常驚慌地在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注意。在她心裡已然響起謀算好的那一槍,至於瞄準的究竟是誰倒完全無所謂。她能意識到的唯有這一聲槍聲,一路上都能聽到它。這是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運的一槍,同時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間草地上那棵樹幹上刻著靶標的柞樹的一槍。

  「別碰手籠。」她對驚訝得哎呀一聲、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埃瑪·埃內斯托夫娜仍然勸拉拉脫掉皮大衣,到屋裡去。

  「不行,我還有急事呢。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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