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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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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起他關於他的父親是怎樣發財致富的。他說一談到金錢,他就覺得沒勁,不過我堅持要他說說,他也樂意就他所知的情況跟我敘說。他說最初父親在堤岸為當地人修建了許多單間住宅,一共建了三百套。當時有幾條街都屬父親的資產。他操著一口巴黎音的法語,只是語調稍為生硬一點,他一談起金錢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接著說,父親本來有許多房子,後來都被賣掉,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賣地蓋房,就連沙瀝的水稻田也都被賣掉。我對他提出一些有關流行病的問題。我說由於鬧鼠疫,我見過有幾條單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離起來,連房子的門窗都被釘死封住。他說這裡瘟疫比較少,因為這裡滅鼠運動要比鄉下搞得好。 他忽然向我吹起那些小單間房子的確點來。說什麼它們的確錢要比普通房子低得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適合當地人的需要,因為這裡的居民喜歡生活在一起,尤其是這些窮苦的居民更是這樣,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所以也喜歡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應該去破壞窮人的生活習慣。他父親正好剛剛蓋了許多帶著臨街有騎樓的房子,形成一條條防雨的長廊。這一來,街道就顯得更加明亮,更加討人喜歡。人們喜歡在長廊下面度過白天。逢上天氣很熱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在那裡睡覺。我說我也很喜歡在外面長廊裡生活,當我小的時候,在屋外睡覺還成了我的理想。我突然間感到有點疼痛。不過很輕微,剛剛能感覺得出來。 這是因為心臟的跳動稍有不同,因為他剛剛給我留下的傷口,就是他,這個正在和我說話的人,這個今天下午在我身上尋歡作樂的人。我再也聽不見他說什麼,我再也沒有聽他說話。他看出來了,把話收住了。我叫他再說下去。我又重新開始聽。他說他很想念巴黎。他覺得我和那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遠不如她們熱情。我說那檔房子的生意不見得就能賺那麼多錢。他再也沒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們相處整整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們一直談論各方面的話題,但從來不談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共同的前途是從來也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因此我們從不談前途問題。我們只談論一些類似新聞的消息,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對他說他在法國的那段生活對他來說肯定是富有誘惑力的,他同意我的觀點。他說他在巴黎什麼都買:女人、知識和思想。他比我大十二歲,這一點使他有點擔心受怕。我聽著他的訴說,說他如何上過當,說他如何愛我,等等,這一切都帶有一種既習慣而又真摯的戲劇性。 我對他說我將把他介紹給我家裡的人,他一聽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 他只能通過滑稽可笑的模仿來表達他的感情。我發現他並沒有勇氣去反抗他的父親,以達到愛我、娶我、把我帶走的目的。他常常傷心流淚,因為他找不到能夠淩駕於害怕之上的力量來愛我。他的英雄氣概表現在他對我的愛可對他父親的金錢,他則奴顏婢膝,俯身屈首。 當我一談起我的哥哥,他就會立即害怕起來而原形畢露。他原先以為我周圍的人都在等待著他的求婚。可他現在知道,他在我家人的眼裡已經失去希望,而且對這麼一家庭來說,他只能越輸越慘,最後終將連我也得失掉。 他說他曾經去巴黎一所商業學校念,不過他總算說了實話,他在那裡根本什麼也沒有學到,一事無成,弄得父親只好斷絕對他的接濟,並且給他寄去一張回程的確票,使他無可奈何,被迫離開法國。這一來,鑄成他的悲劇,因為他還沒有學完這所商業學校的課程。他說他打算在這裡通過函授課學完這一專業。 他是在堤岸的大飯店裡開始同我的家人會面的。當時媽媽和兩個哥哥都到西貢來,我對他說應該趁此機會請他們上最大的中國飯館,因為他們沒見過這些大世面,他們從來也沒有上過大飯館吃過飯。 晚餐總是按同樣的方式進行的。我那兩個哥哥只顧狼吞虎嚥,從來顧不上跟他說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功夫。要是他們懂得對他以禮相待的話,那他們早就該學有所成,並且會懂得如何順從社會生活中這些最基本法則。晚餐上,只有媽媽一個人說話。不過她的話也不多,主要是在開始的時候,說一些關於菜肴太貴的話,接著,也就緘默不語。至於他,頭兩次的時候,他鼓起勇氣,企圖談談他在巴黎的光輝業績,但是枉然。他也仿佛沒話可說,或者說了他們仿佛也沒有聽見。他的企圖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我那兩個哥哥仍在那裡繼續大口大口地吃,他們的那種貪婪的神態,我似乎從來也沒見過。 他付了帳,把錢放在茶託裡。大家都瞧著他。我記得頭一次他付了七十七個皮阿斯特。當時我媽媽幾乎要狂笑出來。大家起身走出飯館。沒人說謝謝,誰也沒吭一聲。對這麼一頓豐盛的晚飯,他們從沒向他道個謝,也不向他問個好,不說再見,也不問他怎麼樣,從來彼此一句話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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