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情人 | 上頁 下頁


  突然間,我也發現我已經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在外面令人刮目相看的人。她將為大家所有,在眾目睽睽之下溶化在城市裡的人流之中,溶化在公路上,溶化在欲望之中。戴著這頂帽子,我再也不和它分離,我有了這頂令我屬￿它的帽子,我再也不離開它。對於我那雙皮鞋來說,情況也該有所相似,但僅次於帽子,可這雙鞋和這頂帽子卻是矛盾和不協調的,正象這頂帽子和我那瘦弱的軀體不相稱一樣。因此對我來說,這雙鞋也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同樣也不會拋棄它,在外面,不論是什麼天氣,不論是什麼場合,我總是隨時隨地穿著這雙鞋,戴著這頂帽,就是進城也是這番打扮。

  我找出一張我兒子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和他的朋友艾麗卡和伊麗莎白·萊納爾在加利福尼亞拍的。他瘦得很,看上去就象一個烏幹達的白種人。我發現他帶著一絲傲慢的微笑,有點不在乎的樣子。他想裝出一副瘦弱書生的怪模樣自鳴得意。可以說,這張照片和當年渡船上那位沒有留影的姑娘的形象極為相似。

  給我買下這頂帶著寬邊黑飾帶子的平邊帽的女人就是她,就是某張相片裡的這個女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從這張相片裡要比從其他較近期的相片裡更容易把她認出來。這張照片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幢房子的院子裡拍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都在一起,我當時只有四歲。媽媽就坐在我們中間。可以看得出來,媽媽是多麼難受,她毫無笑容,似乎在不耐煩地等著相片快點拍完。從她那疲乏不堪的神態,從她那過於簡樸的衣著,從她那遲鈍無神的眼光,我知道當時正是酷暑天,媽媽精疲力竭,煩躁不安。

  不過,我是從我們這些孩子寒酸的穿著想起當年母親有時精神狀態不正常的情形的。就在照片裡的這個年齡,我們就已經懂得她犯病的徵兆,她常常會突然間就不懂得給我們梳洗,不會給我們穿衣服,有時甚至想不起來給我們做飯。母親幾乎天天犯著這種對生活完全喪失信心的毛病,這毛病有時持續很久,有時到了夜裡就消失了。算我走運,碰上這麼一位絕望的媽媽,而她的絕望是如此徹底,就連生活中高興的事,不管如何強烈,也往往難於令她完全驅散臉上的愁雲,讓她消遣散心。我一直不瞭解是什麼緣故使得媽媽如此疏遠我們。

  那一次,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糊塗了才會買下這幢房子——相片上的這幢房子——一幢我們毫不需要的房子,尤其是當時父親已經病得很厲害,沒過幾個月的功夫就去世了。莫非她剛剛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父親那種致命的疾病?事物往往是巧合的。我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麼性質的打擊,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一點恐怕媽媽自己也不曉得。莫非是因為父親危在旦夕?抑或是她自己青春的消遁?是懷疑當年這檔婚事?懷疑這個丈夫?懷疑這些孩子?或者是因為她所有的財產已經化為烏有?

  母親的這種病態日復一日,天天如此。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該是多麼粗暴唐突。在每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就會頓時陷入失望的絕境之中,然後緊接著就是無法入睡,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有時又恰恰相反,情緒一來竟買起房子,搬搬家,有時則又大發脾氣。正是由於她這個脾氣,經常使她疲憊不堪,所以有些時候,她儼然象一位愛擺闊的王后,問她要什麼,給她什麼她就要什麼,所以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買下「小湖」邊上的這幢房子。這並非因為父親奄奄一息而另想出路,也不是因為女兒愛戴那頂平邊帽子和那雙飾有金絲的皮鞋招搖過市而需易地而居,什麼原因也沒有,她就這麼一個人,渾渾噩噩,糊塗至死。

  我從來沒有在電影裡看過這些頭上戴著一樣的平邊帽,胸前垂著兩條辮子的印第安人。那一天我也有兩條辮子,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把它往上撩起,只是我那天梳的辮子和往常不一樣。我也和這些在電影裡從沒有見過的女人一樣,身前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不過那是兩根小孩的辮子。自從我有了這頂帽子以後,為了能夠把它戴上,我再也不把頭髮撩起。自從某些時候以來,我把頭髮梳理得很緊、很緊,我把它往後梳,儘量把它壓平,好讓別人看起來我的頭髮並不那麼厚。每天晚上我總要梳梳頭,並且在睡覺以前按媽媽教我那樣重新梳理一下。

  我的頭髮又粗又軟,是一頭令人傷感的齊胸長的赤色的頭髮。人們常說這頭髮是我最漂亮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只不過是人他們想說我的長相並不漂亮罷了。這頭出色的頭髮在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離開母親五年之後,在巴黎我把它剪掉了。我說:剪吧!理髮師就給剪了。只需一剪刀就全部給剪下來了,為了讓發腳整齊,那冰涼的剪子幾乎從我脖子上擦過。頭髮掉在地上,理髮師問我要不要自己的頭髮,如果要,他可以替我包起來。我說不要。從此以後,再也沒聽人說過我有一頭美麗的頭髮,我說的是人們再也沒有象從前我剪髮之前說得那麼好聽,只是說:她的眼睛真好看,她那微笑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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