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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牛虻坐在放著鮮花和鳳尾草的桌邊,茫然地凝視著地板,膝上擺著一封拆開的信。一隻長著一身粗毛的柯利狗躺在他腳頭的地毯上,聽到瓊瑪在敞開的房門上輕敲的聲音,它揚頭吼叫起來。牛虻匆忙起身,出於禮節生硬地鞠了一躬。他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沒有任何表情。

  「你也太客氣了。」他說,態度極其冷漠。「如果你告訴我一聲,說你想要找我談話,我會登門拜訪的。」

  瓊瑪看出他顯然希望把她拒於千里之外,於是趕緊說明來意。他又鞠了一躬,並且拉過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前面。

  「委員會希望我來拜訪你一下,」她開口說道,「因為關於你的小冊子,有些不同的意見。」

  「這我已經想到了。」他微微一笑,坐在她的對面。他隨手拿過一隻插著菊花的大花瓶,挪到面前擋住光線。

  「大多數的成員一致認為,作為一篇文學作品,他們也許推崇這本小冊子,但是他們認為原封不動很難拿去出版。他們擔心激烈的語調也許會得罪人,並且離間一些人,而這些人的幫助和支持對党來說是珍貴的。」

  他從花瓶裡抽出一支菊花,開始慢慢地撕下白色的花瓣,一片接著一片。當她的眼睛碰巧看到他纖細的右手一片接著一片扔落花瓣時,瓊瑪覺得有些不安。她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舉動。

  「作為一篇文學作品,」他用柔和而又冷漠的聲音說道,「它一點價值也沒有,只能受到一些對文學一無所知的人們推崇。至於說它會得罪人,這才是寫作這篇文章的本意。」

  「這我十分明白。問題是你會不會得罪那些不該得罪的人。」

  他聳了聳肩膀,牙齒咬著一片扯下的花瓣。「我認為你錯了,」他說,「問題是你們出於什麼目的把我請到這裡。我的理解是揭露並且嘲笑那些耶穌會教士。我可是盡力履行我的職責。」

  「我可以向你保證,沒有人懷疑你的才能和好意。委員會擔心也許會得罪自由黨,而且城市工人也許會撤回給予我們的道義支持。你也許想用這本小冊子攻擊聖信會教士,但是很多讀者會認為這是在攻擊教會和新教皇。從政治策略的角度出發,委員會考慮這樣做是不可取的。」

  「我開始明白過來了。只要我將矛頭對準教會中特定的一些先生們,因為他們目前和黨的關係弄得很僵,那麼照我看來我就可以暢所欲言。但是我直接涉及到了委員會自己所寵愛的教士——『真理』就是一隻狗,必須把它關在狗窩裡。而且在那個——聖父可能受到攻擊時,那就必須拿起鞭子抽它。對,那個傻子是對的[牛虻是在引述莎士比亞的悲劇《李爾王》第一幕第四場中傻子的一段話:「真理是一條賤狗,它只好躲在狗洞裡;當獵狗太太站在火邊撒尿的時候,它必須一鞭子把人趕出去。」]。我什麼都願意做,就是不願做個傻子。我當然必須服從委員會的決定,但是我不免還要認為委員會把聰明勁兒用在兩旁的走卒身上,卻放過了中間的蒙、蒙、蒙泰尼、尼、尼裡大、大人。」

  「蒙泰尼裡?」瓊瑪重複了一遍。「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布裡西蓋拉教區的主教嗎?」

  「對,你要知道新教皇剛把他提升為紅衣主教。我這兒有一封談到他的信。你願意聽一下嗎?寫信的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在邊境的另一邊。」

  「教皇的邊境嗎?」

  「對,他在信中是這麼寫的——」他捧起她進來時就已在他手裡的那封信,然後大聲朗讀起來,突然結巴得非常厲害:

  「『不、不、不、不久你、你就會有、有幸見、見、見到我們的一個最、最、最大的敵人,紅、紅衣主教勞倫佐·蒙、蒙泰尼、尼、尼裡,布裡西蓋、蓋拉教區的主、主、主教。他打、打——』」

  他打住了話頭,停頓了片刻,然後又開始念了起來,念得很慢,聲音拖得讓人難以忍受,但是不再結巴。

  「『他打算在下個月訪問托斯卡納,他的使命是實現和解。他將先在佛羅倫薩佈道,並在那裡逗留大約三個星期,然後前往錫耶納和比薩,經過皮斯托亞返回羅馬尼阿。他表面上屬￿教會中的自由派,並和教皇和費雷蒂紅衣主教私交很深。他在格列高利在位期間失寵,被打發到亞平寧山區的一個小洞裡,從而銷聲匿跡。突然之間他現在又抛頭露面了。當然,他確實受到了耶穌會的操縱,就像這個國家任何一位聖信會教士一樣。還是一些耶穌會教士建議由他出面執行這一使命的。他在教會中算是一位傑出的傳道士,就像蘭姆勃魯斯契尼一樣陰險。他的任務就是維持公眾對教皇的狂熱,不讓這種狂熱消退下去,並且吸引公眾的注意力,直到大公簽署耶穌會的代理人準備提交的那份計劃。我還沒能探悉這份計劃。』然後信上還說:『究竟蒙泰尼裡是否明白他被派往托斯卡納的目的,以及他是否明白受到了耶穌會的愚弄,我無法查個水落石出。他要麼是個老奸巨猾的惡棍,要麼就是最大的傻瓜。從我迄今發現的情況來看,奇怪的是他既不接受賄賂也不蓄養情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情。』」

  他放下了信,坐在那裡眯著眼睛望著她,顯然是在等她回答。

  「你對這位通風報信的人所說的情況感到滿意嗎?」她過了一會兒說道。

  「有關蒙、蒙泰、泰尼、尼裡大人無可非議的私生活嗎?不,這一點他也不滿意的。你也聽到了,他加了一句表示存疑。『從我迄今發現的情況來看——』」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說的是他的使命。」

  「我完全信得過寫信的人。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四三年結識的一位朋友。他所處的地位給他提供了異乎尋常的機會,能夠查出這種事情。」

  「那是梵蒂岡的官員了?」瓊瑪很快就想到了這一點。「這麼說來,你還有這種關係了?我已猜到了幾分。」

  「這當然是封私信,」牛虻接著說道,「你要明白這個情況應該只限你們的委員會瞭解,需要嚴加保密。」

  「這根本就不需要說。那麼關於小冊子,我可否告訴委員會你同意作些修改,把調子改得緩和一些,或者——」

  「你不認為作了修改,夫人,降低言辭激烈的語調,也許就會損害這篇『文學作品』的整體之美嗎?」

  「你這是在問我個人的意見。我來這裡表達的是整個委員會的意見。」

  「這就是說你、你、你並不贊同整個委員會的意見了?」他把那封信塞進了口袋,這會兒身體前傾。他帶著急切而又專注的表情望著她,這種表情完全改變了他的面容。「你認為——」

  「如果你願意瞭解我本人的看法——我在這兩個方面和委員會大多數人的意見不相一致。從文學的觀點來看,我並不欣賞這個小冊子。我的確認為陳述了事實,策略的運用也有過人之處。」

  「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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