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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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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如此奇怪,如此非同尋常的事情,以致喬·蓋哈特被視為一個遊俠騎士。沒有人贊成喬尼的行為方式,然而也沒有人會想到去向小西爾弗斯坦道歉。這是這樣一種高貴典雅的行為,以致喬·蓋哈特被看作是一個真正的紳士——左鄰右舍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紳士。這一個我們中間從來未被使用過的詞,現在掛在每個人的嘴上,當一個紳士被視為一種榮譽。我記得,這個被打敗的喬·蓋哈特像這樣突然變成了紳士,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幾年以後,當我搬到另一個地段居住,遇到了法國小孩克羅德·德·洛蘭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理解並接受「一個紳士」。這個克羅德,我以前從未見到過這樣的男孩。 在以前那個地段,他沒準兒會被看作一個軟蛋;因為首先他說話太好聽,太正確,太有禮貌了,其次他太體貼人,太文雅,太殷勤。然後,在同他一塊兒玩的時候,他母親或父親走過,他會突然說起法語來,使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聽到過德語,讓德語侵入到我們當中還馬馬虎虎,但是法語!嘿!說法語,甚至就是聽懂法語,都是徹底老外,徹底貴族化,徹底腐朽,徹底高不可攀,而克羅德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哪方面都像我們一樣好,甚至還更好一點,我們不得不私下承認,但是有一個污點——他的法語!它使我們反感。他沒有權利住在我們的地段,沒有權利像他現在這樣有本事,有男子風度。經常有這樣的情況:他母親把他叫回家,我們同他說了再見,這時候我們就聚集在一塊兒,來來回回地討論洛蘭一家。我們很想知道,例如,他們吃什麼,因為他們是法國人,他們一定和我們的習慣不一樣。 還從來沒有人踏進過克羅德·德·洛蘭的家門——這是另一件可疑的、令人反感的事實。為什麼?他們在隱藏什麼?然而,當他們在街上從我們身邊經過時,他們又總是十分真誠,總是微笑,總是說英語,而且是最棒的英語。他們往往使我們感到十分自我羞愧——他們更優越,那是實際情況,而且還有另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別的男孩都是你直截了當地問他什麼,他就直截了當地回答什麼,而克羅德·德·洛蘭卻從來不是直截了當地回答問題。他在回答前總是十分迷人地笑笑,十分沉著鎮靜,使用我們望塵莫及的諷刺和嘲笑。他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克羅德·德·洛蘭,當他終於從這個地段搬走的時候,我們都松了一口氣。至於我自己,也許過了十年或十五年以後,我才考慮這個男孩和他古怪的典雅舉止。到那時候,我才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來,克羅德·德·洛蘭曾在某一場合來到我跟前,顯然是要贏得我的友誼,而我卻對他很傲慢。在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克羅德·德·洛蘭一定在我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東西,他向我伸出友誼之手是看得起我。但是在那些日子裡,我有那樣一種行為準則,就是要合群。 如果我成為克羅德·德·洛蘭的知心朋友,我就是背叛了其他男孩。隨這樣一種友誼而來的,無論是什麼樣的好處,都同我無緣;我是大夥兒中的一員,疏遠克羅德·德·洛蘭這樣的人是我的責任。我必須說,在隔了更長一段時間之後——在我在法國呆了幾個月之後,我又一次想起了這件事。法語中「raisonnable(懂道埋的)」一詞,對我來說獲得了全新的意義。有一天,我偶然聽到這個詞,我就想起克羅德·德·洛蘭在他家門前街上的主動表示。我清晰記得他用了「reasonable(英語中與raisonnable相應的詞)」一詞。他也許是要求我「懂道理」,當時這個詞從來沒有從我口中吐出來過,因為我的詞匯中不需要它。這個詞像「紳士」一樣,很少有人說,即使說也都十分謹慎小心。這是一個會使別人嘲笑你的詞。有許多那樣的詞——例如,「really(真的)」。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使用過「really」這個詞——直到來了傑克·勞森。他使用這個詞是因為他父母是英國人,雖然我們拿他開玩笑,但我們原諒他說這個詞。「Really」這個詞使我立即想起住在原來那個地段的小卡爾·拉格納。卡爾·拉格納是一個政治家的獨生子,他們住在相當豪華的菲爾莫爾小街上。他們住的一幢紅磚小樓靠近那條街的末端,總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記得這幢房子是因為我上學路上經過它的時候,常常注意到門上的銅把手擦得有多漂亮。事實上,別人家沒有在門上有銅把手的。 總之,小卡爾·拉格納是家長不許他們同其他小孩交往的那些孩子之一。事實上,他很少露面。我們看到他同他父親走在一起,通常是在星期天。如果他父親不是周圍地區的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卡爾會被人用石頭砸死。他的星期日裝束真叫人受不了。他不僅穿長褲和漆皮鞋,而且炫耀著一頂圓頂禮帽和一根手杖。一個男孩在六歲的年紀會讓人這樣來打扮他,一定是個笨蛋——那是一致的看法。有人說他有病,好像那是他穿古怪服裝的理由。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聽到他說話。他如此高雅,如此講究,以至於他也許想像,在大庭廣眾面前說話是欠缺風度的。無論如何,我常在星期天上午等著他,就為了看他同他父親一起經過。我注視他時帶著那樣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就跟我注視消防隊員清洗消防站裡的消防車時一樣。有時候,在回家路上他會拿著一小盒冰淇淋,是最小的那種包裝,也許剛夠他吃,作為飯後甜食。「飯後甜食」是又一個我們莫名其妙地熟悉起來的詞,我們貶義地使用它來談論小卡爾·拉格納及其家人之流。我們可以花幾個小時來琢磨這些人吃的「dessert(飯後甜食)」究竟是什麼玩藝兒,我們的樂趣主要在於來回擺弄這個新發現的詞「dessert」。這個詞也許是從拉格納家私運出來的。一定也是在這個時候,桑托斯·杜蒙特名聲大振。 在我們聽起來,桑托斯·杜蒙特那時候聽起來,有點兒令人愉快的外國味兒,與通常的外國人或外國東西,如中國洗衣店、克羅德·德·洛蘭高傲的法國家庭等,截然不同。桑托斯·杜蒙特是一個魔術般的詞,暗示著兩撇線條平滑的漂亮的小鬍子,一頂墨西哥闊邊帽,踢馬刺,某種快活、精美、幽默的東西,充滿著狂熱的幻想。有時候它帶來咖啡豆和草帽的香味,或者,因為它這樣帶有完全的異國情調,這樣充滿幻想,就會扯得很遠,竟關心起霍屯督人的生活。因為我們當中有一些年紀大的孩子正在開始讀書,他們會按鐘點給我們講幻想故事,這是他們從《阿以莎》、韋達的《在兩面旗幟下》之類的書中撿來的一些材料。真正的知識趣味,在我心中十分明確地同我十歲左右搬去的那個新地段拐角處的空地相聯繫。在這裡,當秋天來臨時,我們站在烤著土豆片和我們帶來的幾小罐生土豆的篝火前面。隨後就有一種新型的討論,不同於我以前所知道的總是來自書本的討論。有人剛讀了一本冒險書,或者一本科學書,馬上整條街就因為引入了一個至今無人知曉的主題而活躍起來。也許是這些孩子之一剛發現有日本潮流這樣的事情,他就會設法向我們解釋日本潮流是怎樣產生的,它的目的是什麼。這是我們學習事物的唯一方法——好像是靠著柵欄,一邊烤著土豆片和生土豆。這些知識沉積得很深——事實上如此之深,以致後來同一種更精確的知識衝突時,很難把較早的知識排除出去。 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有一天一個較大的男孩向我們解釋說,埃及人知道血液循環,於是我們就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以致後來很難一下子接受關於英國人哈維發現了血液循環的故事。現在我也並不感到奇怪,當時我們的談話大多是關於遙遠的地方,例如中國、秘魯、埃及、非洲、冰島、格陵蘭。我們談論鬼,談論上帝,談論靈魂的輪回,談論地獄,談論天文學,談論不熟悉的鳥和魚,談論寶石的形成,談論橡膠園,談論拷問方法,談論阿茲台克人和印加人,談論海上生活,談論火山和地震,談論全球各地的葬禮和婚禮,談論語言,談論美洲印第安人的起源,談論正在絕種的野牛,談論怪病,談論吃人肉,談論巫術,談論月球旅行以及月球上是什麼樣子,談論殺人兇手和攔路強盜,談論聖經裡的奇跡,談論陶器的製造,談論各種各樣家裡和學校裡從未提起過的話題,這些話題對我們極端重要,因為我們渴望得到這些知識。世界充滿著奇跡與神秘,只有當我們顫抖著站在那塊空地裡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嚴肅地談淪,並感到需要進行既愉快又嚇人的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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