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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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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傷員列車上,鮑裡斯分到一個靠邊的中鋪,正對護士和護理員的掛著打補丁被單的單間。護士和護理員是兩位姑娘,在傷員列車上已經工作很久了。她們早晚兩次分發溫度計量體溫,在她們的單間裡分一份份的菜湯,稀飯和麵包,然後把碟子和湯瓶送到大家手裡,還要盡力安尉那些傷員。護理員名字叫阿麗娜,是個很隨和,性格溫順,耐心很好的姑娘,她好幾次想引鮑裡斯開口說話,但他總是只回答一兩個字,儘管臉上這時多少要擠出點笑容,於是阿麗娜也只好走開,到比較願意說話的傷員那裡去張羅了。 鮑裡斯從迷朦中醒來,他轉臉向窗外望去,看見女人們正驅趕著公牛、母牛在耕地,看他們協調地揮動著手臂,按古老的方式,從筐子裡取種予撒播。在田間和小樹林掩映裡可以看見一根根煙囪和房屋的外形。接著是中部俄羅斯的農村,房子是灰色的屋頂,低低的灰色的圍牆是用細木樁和不規財的石塊砌成的,一塊一塊的冬小麥地直延伸到傾斜的農舍牆腳跟前。這裡有些地方已經有拖拉機和播種機在奔忙,馬兒奮力拉著犁或是耙,頭低得都貼近了壟溝。 在永恆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進行著永恆的勞動。鮑裡斯記起了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的話:「大地上只有一條神聖的真理一一這就是作為創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者的農民的真理。」 鮑裡斯底下的鋪位上躺著一個幹疲的、上了年紀的大叔,上身斜綁著繃帶,這樣子象革命時期水兵們斜挎的機關槍子彈帶。他抽煙熏著了中尉,還不斷咳嗽,用公家發的襯衫衣襟大聲擤鼻涕。這位大叔趴著身子躺累了,就要人家幫他側過身。阿麗娜推轉他的腿讓他在鋪上轉身。他哼哼了一陣,朝窗外一看,失聲叫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是霧氣!地得了潮氣!糞堆上長出了蘑菇!……啊,鳳頭麥雞,鳳頭麥雞!在飛呐,起盤頭呐!天哪!還有白嘴鴉!還有白嘴鴉!在壟溝裡那挨蹭勁兒,找蟲子吃哪,多認真呀!找到了!找一到了!咬住它,咬啊!我的上帝……」 大叔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從這一天起好象是得了憂鬱症。他喝起湯來心急慌忙,潑得沈頭和褥單上全是,剩下的湯他端起碗來喝,也從碗口邊流了出來。稀飯和麵包他都是囫圇吞下去,然後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著,大發議論: 「這裡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羅斯變窮了,變窮了!希特勒這條癩皮狗把咱們弄到了這步田地,我操他媽的!」 「老一大爺!老一大一爺!!」鄰鋪上的幾個傷員要他顧忌一點,「護士和護理員在這兒,她們終究是女人家。」 「我怎麼啦?難道罵過人啦?我操你媽……」 傷員們都拿這個莊稼佬逗樂。他倒也不生氣,盡嘮叨個沒完,在鋪上翻過來,側過去,抽他的馬合煙,身體明顯地在恢復。 「我快了,快回來了,娘兒們!」大叔朝著車窗外喊道,似乎那些彎腰扶著犁的婦女能夠聽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醫院養好傷,就會來耕地,來一耕一地!」耕地兩個字他簡直是呻吟著講出來的。大叔居然還給鮑裡斯鼓勵性的勸告:「你這個小夥子別垂頭喪氣!你去找點藥草吃,要找春天的藥草!它有起死回生之力。養力才叫大呢!穿得透石頭;可這是什麼?嗯?這是什麼鳥?嘴巴象火鉤子似的? 「這是麻鷸。」 「幹嗎用德國佬的字眼兒稱呼鳥?這叫鷸鳥。鷸鳥,不就行了!」 「好吧,鷸鳥就鷸鳥。別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難道我嚷嚷了?!叫鷸鳥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尥蹶子呐!你這該死的東西,該給你配種了!……」 就這樣一路行來,耳朵邊就是車輪有節奏的敲擊和大叔滔滔不絕的話聲。燈火管制的車站落在莫斯科後面了。俄羅斯鄉村的點點燈火刺破了夜幕,車站的照明燈零零落落在車窗裡飛駛而過,那倏忽來去的閃亮猶如在發射高射炮彈。車軌與車輪的碰擊,像是步槍在對射,而車身在軌道接縫處的震響,簡直就象炸彈在爆炸一般。 中尉對車輪滾動的聲音,憧擊的聲音、轟隆聲、磕碰聲,很快就不以為意了,對於他來說,火車也是寂靜無聲的。他好象對這個世界是從一旁在觀察。 「就說這個莊稼佬吧,他正因為自己能恢復健康而高興著呐,這有什麼呢?有什麼樣的幸福在等待他?他還得永遠挖地,而終有一天要鼻子向下倒在地裡。也許,恢復健康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也可能,正是這追求幸福的過程,對美好事物的嚮往,賦予了這些莊稼漢,千百萬這樣的莊稼漢,一種力量。」 但是鮑裡斯立刻又沒精打采地丟開了這些自相矛盾的,攪得人心神不寧的念頭——最好還是閑眺一會兒。隨隨便便地看看窗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時候都獨自一人待著,專注於一身,而自己憐憫自己是不妨事的。在這個生活裡,根本就別期望別人來憐憫你! 中尉忽然傷心落淚起來。他可憐自己,也可憐鄰鋪上的傷員們,可憐那被風撳住在玻璃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樹林,在地裡耕作的瘦毋牛,車站上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他因往事而神傷,可憐那留在烏克蘭小村空蕩蕩廣場上的女人,那兒還有幾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楊樹、雪地裡還露出一些木樁子,他後來才想到,這些木樁是人們把節日的看臺鋸走當柴燒時的殘留物;他欲哭無淚地想起埋在菜園的一對老夫妻。這牧童和牧女的面龐他已經記不真切了,似乎有點象媽媽、爸爸,象他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一般來說,中尉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他養成了一種本領:能夠想回憶什麼就回憶什麼,願意想什麼就想什麼,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它們隨時奪眶而出,簌簌不停,他卻沒有力量克制,止住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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