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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有人出生,有人結婚,有人去世(2)


  娘兒兩個這樣談體己,一談就是好些時候。心地單純的女人把孩子當作心腹朋友。他呢,跟一切深知威廉的人一般,非常喜歡他。

  順便再說一句。蓓基太太在待人多情多義這方面不甘後人,在臥房裡也掛起一張肖像來。許多人看見了都覺得又納悶又好笑。肖像上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朋友喬斯。他見蓓基屋裡掛了自己的肖像,心中大喜。這小女人最初住到賽特笠家裡來的時候,只帶了一隻舊得不像樣的小箱子,後來的大箱子和紙盒子也破爛不堪。大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時常談起她留在萊比錫的行李,仿佛這些東西非常貴重,總說要想法把它們運來才好。我的孩子,如果出門旅行的人身邊沒有行李,而不斷的跟你談起他的行李怎麼講究,千萬小心在意。這個人十分之九是個騙子。

  喬斯和愛米都不懂得這重要的公理。蓓基的沒現形的箱子裡究竟是不是真有許多漂亮的衣服,他們並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眼前的衣著非常破舊,愛米只好把自己的供給她用,或是帶她到本城最好的衣裝店裡去添置新衣服。我可以肯定的說一句,現在她不穿撕破領子的衣服了,也沒有肩膀那裡拖一塊掛一塊的褪色綢衫子了。環境一變,蓓基少不得把自己的習慣也改掉些。胭脂瓶暫時給藏了起來,另外一種習以為常的刺激也只能放棄,或者只能私底下享受一下,譬如像愛米娘兒倆夏天傍晚出去散步,有喬斯勸著,她才喝些攙水的白酒。她並不放量痛飲;他家的嚮導,那混蛋的基希,就不同了,老是盡著肚子灌,簡直離不開酒瓶子,而且一開了頭就鬧不清自己喝過多少。有的時候他發覺喬斯先生的哥涅克酒消繳得那麼快,連自己也覺得糊塗。好了,好了,這些話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反正蓓基自從進了上等人家之後,一定沒有以前喝得那麼多。

  形容得天花亂墜的箱子終久從萊比錫來了,一共有三隻,既不華麗,也不怎麼大,而且蓓基似乎並沒有從箱子裡拿出什麼衣服首飾來用。一隻箱子裡裝了許多紙張文件,——以前羅登·克勞萊發狠搜查蓓基的私房錢,抄的就是這一個箱子。她嬉皮笑臉的從這個箱子裡拿出一張肖像釘在牆上,叫喬斯來看。這是一張鉛筆畫,畫著一位先生,兩腮幫子塗得紅粉粉的非常好看。他騎在大象身上,遠處有幾棵椰子樹和一座塔,正是東方的景色。

  喬斯叫道:「求老天保佑我的靈魂吧!這是我的畫像!」這正是他的像,畫得又年輕又俊美,上身穿著一件黃布衣服,還是一八○四年的款式。這幅肖像從前一向掛在勒塞爾廣場老房子裡。

  蓓基感動得聲音發抖,說道:「是我把它買下來的。那時候我去看看到底有沒有法子幫忙我的好朋友們。我一直把這幅畫兒好好藏著——我以後也要把它好好藏著。」

  喬斯臉上說不出的高興得意,說:「真的?你真的為我才看重它嗎?」

  蓓基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裡的確是這樣。可是何必多說,何必多想,何必回顧往事呢?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那天晚上的談話,喬斯聽來真覺得滋味無窮。愛米回家的時候又疲倦又委頓,立刻上床睡覺,只剩喬斯跟他美貌的客人對坐談心,彼此談得很暢快。他妹妹在隔壁躺著睡不著,聽得利蓓加把一八一五年流行的歌曲唱給喬斯聽。當晚喬斯和愛米麗亞一樣,也睡不著,真是希罕事兒。

  當下已到六月,正是倫敦最熱鬧的時候。喬斯每天把《加里涅尼》報上的新聞細細看一遍,早飯的時候挑幾段讀給太太們聽。這份天下無雙的報紙真是國外旅行者的好伴侶,上面每星期都登載著軍隊調動的詳細消息。喬斯也算在軍隊裡混過的,所以對於這種消息特別關心。有一回他念道:「第——聯隊士兵回國。格拉芙生特六月二十日電:英勇的第——聯隊士兵今晨乘東印度商船拉姆輕特號抵達此地,船上共計軍官十四人,兵士一百三十二人。第——聯隊曾經參加滑鐵盧大戰,為國增光,一年後外調,在緬甸戰役又大顯身手,迄今已有十四年未曾回國。久經戰陣的統領麥格爾·奧多爵士已在昨日登陸。同行的除奧多夫人和爵士的妹妹奧多小姐之外,有波斯基上尉、斯德卜爾上尉、馬克洛上尉、瑪洛內上尉、斯密士中尉、瓊斯中尉、湯姆生中尉、茀·托母森中尉、赫格思少尉、格拉弟少尉。勇士們上岸的時候,樂隊奏出國歌,觀者歡聲雷動,一路送他們到偉德飯店進餐。偉德飯店為招待各位衛國英雄起見,特備上等筵席,酒菜十分豐盛。進餐時群眾繼續在外面熱烈歡呼。奧多上校和奧多夫人特地出席到陽臺上,舉杯滿飲偉德飯店最貴重的紅酒祝群眾『身體健康』。」

  又有一次,喬斯讀出一段簡短的新聞,說是都賓少佐已經到達契頓姆,重新回到第——聯隊裡原有的崗位上。後來他又讀到下級騎士麥格爾·奧多爵士,奧多爵士夫人,以及葛蘿薇娜·奧多小姐進宮覲見的情形。奧多夫人的引見人是葛蘭曼洛內的瑪洛哀·瑪洛內太太,奧多小姐的就是奧多夫人。這項消息刊登出來不久,都賓的名字就在陸軍少將的名單上出現。原來鐵帕托夫老將軍在第——聯隊從瑪德拉斯回國的時候死在半路。軍隊回國以後,國王特將麥格爾·奧多上校升為陸軍中將,並且下旨任命他為團長總指揮,正式統帶向來在他屬下的出眾的士兵。

  關於這些事情,愛米麗亞已經聽說過一點兒。喬治和他保護人之間信來信去,一直沒有間斷。威廉離開之後,甚至於還寫過一兩封信給愛米麗亞本人,可是口氣老實不客氣的冷淡,因此這一回輪到可憐的女人心裡氣餒,覺得已經失去了控制威廉的力量。正是他說的,他如今是自由身子了。威廉離開了她,又叫她心酸。她想到以前他一次又一次的替自己當差,不知幫了多少忙,而且對自己又尊重又體貼;這一切都湧到眼前,日日夜夜使她不得安寧。她依照向來的習慣,暗底下難過,想起從前把他的愛情不當一回事,現在才明白這種感情的純潔和美麗。只怪自己不好,輕輕扔掉了這樣的珍寶。

  威廉的愛情真的死了,消耗盡了。他心裡覺得自己對她的愛情已經一去不返,而且以後也不可能重新愛她。多少年來他忠忠心心獻給她的一片癡情給她扔在地下摔得粉碎,即使修補起來,裂痕總在,愛米麗亞太輕率,太霸道,生生的把它糟蹋了。威廉反復尋思道:「只怪我癡心妄想,一味自己哄自己。如果她值得我這麼愛她,一定早已報答我的真情。這都是我心地糊塗,才會誤到如今。人生一輩子,不就是一錯再錯的錯下去嗎?就算我贏得了她的愛情,看來也會立刻從迷夢中醒過來。何必灰心喪氣,因為失敗而覺得害臊呢?」他仔細咀嚼半生追求愛米麗亞的過程,越想得透,就越看得穿,明白自己受了騙。他說:「還是回去幹我的老本行吧!天既然派我過那種生活,我就好好的盡我的本分。我的任務就是督促新來的弟兄們把制服上的鈕扣擦亮,教導軍曹們把帳目記清。我以後在大飯堂吃飯,聽那蘇格蘭醫生講故事。到我年老力衰的時候,就領個半俸告老,我的老妹妹們嘴碎,正好罵罵我。正像《華倫斯坦》①裡的女孩子說的:『我曾經戀愛過,也領略過人生。』這會兒可覺得累了。茀蘭西斯,把賬付了,給我拿一支雪茄煙來。再看看今兒晚上有什麼戲。明天咱們乘『巴達維埃』號過海。」他一面在羅脫達姆的旅館裡踱來踱去,一面說了上面的一篇話,可是茀蘭西斯聽見的卻只有最後的兩句。「巴達維埃」號郵船泊在船塢裡,當初出國的時候,他和愛米同坐在那艘船的後甲板上,大家歡天喜地;現在他還看得見那塊地方。他想:克勞萊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有什麼話跟我說?管它!明天我們就動身過海,回英國,回家,回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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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大詩人席勒(Schiller,1759—1805)所著歷史悲劇,179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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