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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契息克林蔭道(2)


  一般說來,校長的信和墓誌銘一樣靠不住。不過偶然也有幾個死人當得起石匠刻在他們朽骨上的好話,真的是虔誠的教徒,慈愛的父母,孝順的兒女,盡職的丈夫,賢良的妻子,他們家裡的人也真的哀思綿綿的追悼他們。同樣的,不論在男學校女學校,偶然也會有一兩個學生當得起老師毫無私心的稱讚。愛米麗亞·賽特笠小姐就是這種難能可貴的好人。平克頓小姐誇獎她的話,句句是真的。不但如此,她還有許多可愛的品質,不過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像智慧女神一樣的老婆子因為地位不同,年齡懸殊,看不出來罷了。

  她的歌喉比得上百靈鳥,或者可說比得上別靈頓太太,她的舞藝不亞於赫立斯白格或是巴利索脫①。她花兒繡得好,拼法準確得和字典不相上下。除了這些不算,她心地厚道,性格溫柔可疼,器量又大,為人又樂觀,所以上自智慧女神,下至可憐的洗碗小丫頭,沒一個人不愛她。那獨眼的賣蘋果女人有個女兒,每星期到學校裡來賣一次蘋果,也愛她。二十四個同學裡面,倒有十二個是她的心腹朋友。連妒忌心最重的白立格小姐都不說她的壞話;連自以為了不起的賽爾泰小姐(她是台克斯脫勳爵的孫女兒)也承認她的身段不錯。還有位有錢的施瓦滋小姐,是從聖·葛脫回來的半黑種,她那一頭頭髮卷得就像羊毛;愛米麗亞離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來,校裡的人只好請了弗洛絲醫生來,用嗅鹽把她熏得半醉。平克頓小姐的感情是沉著而有節制的,我們從她崇高的地位和她過人的德行上可以推想出來,可是吉米瑪小姐就不同,她想到要跟愛米麗亞分別,已經哼哼唧唧哭了好幾回,若不是怕她姐姐生氣,准會像聖·葛脫的女財主一樣(她付雙倍的學雜費),老實不客氣的發起歇斯底里病來。可惜只有寄宿在校長家裡的闊學生才有權利任性發洩哀痛,老實的吉米瑪工作多著呢,她得管賬,做布丁,指揮傭人,留心碗盞瓷器,還得負責上上下下換洗縫補的事情。我們不必多提她了。從現在到世界末日,我們也不見得再聽得到她的消息。那鏤花的大鐵門一關上,她和她那可怕的姐姐永遠不會再到我們這小天地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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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幾個都是當時有名氣的歌唱家和舞蹈家。

  我們以後還有好些機會和愛米麗亞見面,所以應該先介紹一下,讓大家知道她是個招人疼的小女孩兒。我們能夠老是跟這麼天真和氣的人做伴,真是好運氣,因為不管在現實生活裡面還是在小說裡面——尤其在小說裡面——可惡的壞蛋實在太多。她反正不是主角,所以我不必多形容她的外貌。不瞞你說,我覺得她的鼻子不夠長,臉蛋兒太紅太圓,不大配做女主角。她臉色紅潤,顯得很健康,嘴角卷著甜迷迷的笑容,明亮的眼睛裡閃閃發光,流露出最真誠的快活,可惜她的眼睛裡也常常裝滿了眼淚。因為她最愛哭。金絲雀死了,老鼠給貓逮住了,或是小說裡最無聊的結局,都能叫這小傻瓜傷心。假如有硬心腸的人責駡了她,那就活該他們倒楣。連女神一般嚴厲的平克頓小姐,罵過她一回之後,也沒再罵第二回。在她看來,這種容易受感觸的性子,正和代數一樣難捉摸,不過她居然叮囑所有的教師,叫他們對賽特笠小姐特別溫和,因為粗暴的手段對她只有害處。

  賽特笠小姐既愛哭又愛笑,所以到了動身的一天不知怎麼才好。她喜歡回家,又捨不得離校。沒爹娘的羅拉·馬丁連著三天像小狗似的跟在她後面。她至少收了十四份禮物,當然也得照樣回十四份,還得鄭重其事的答應十四個朋友每星期寫信給她們。賽爾泰小姐(順便告訴你一聲,她穿得很寒酸)說道:「你寫給我的信,叫我祖父台克斯脫勳爵轉給我得了。」施瓦滋小姐說:「別計較郵費,天天寫信給我吧,寶貝兒。」這位頭髮活像羊毛的小姐感情容易衝動,可是器量大,待人也親熱。小孤兒羅拉·馬丁(她剛會寫圓滾滾的大字)拉著朋友的手,呆柯柯的瞧著她說:「愛米麗亞,我寫信給你的時候,就叫你媽媽。」瓊斯①在他的俱樂部裡看這本書看到這些細節,一定會罵它們瑣碎、無聊,全是廢話,而且異乎尋常的肉麻。我想像得出瓊斯的樣子,他剛吃過羊肉,喝了半品脫的酒,臉上紅噴噴的,拿起筆來在「無聊」「廢話」等字樣底下畫了道兒,另外加上幾句,說他的批評「很準確」。他本來是個高人一等的天才,不論在小說裡在生活中,只賞識大刀闊斧、英雄好漢的事蹟,所以我這裡先警告他,請他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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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瓊斯是個普通的名字,這裡代表隨便什麼張三李四。

  好了,言歸正傳。三菩把賽特笠小姐的花兒、禮物、箱子和帽盒子安放在車子上。行李裡面還有一隻飽經風霜、又舊又小的牛皮箱,上面整整齊齊的釘著夏潑小姐的名片,三菩嘻皮扯臉的把箱子遞給車夫,車夫也嗤笑著把它裝在車子上。這樣,分手的時候便到了。平克頓小姐對她學生揚揚灑灑的訓了一篇話,就此減輕了愛米麗亞的離愁。倒並不是平克頓小姐的臨別贈言使她想得通丟得開,因此心平氣和,鎮靜下來,卻是因為她說的全是一派門面話,又長又悶,聽得人難受。而且賽特笠小姐很怕校長,不敢在她面前為著個人的煩惱流眼淚。那天像家長來校的時候一般隆重,特地在客廳裡擺了一個香草子蛋糕和一瓶酒。大家吃過點心,賽特笠小姐便準備動身。

  那時一個沒人理會的姑娘從樓上下來,自己提著紙盒子。吉米瑪小姐對她說道:「蓓基,你該到裡邊去跟平克頓小姐告辭一聲。」

  「我想這是免不了的,」夏潑小姐說話的時候不動聲色,吉米瑪小姐瞧著直覺得詫異。吉米瑪敲敲門,平克頓小姐說了聲請進,夏潑小姐便滿不在乎走到屋裡,用完美的法文說道:

  「小姐,我來跟您告別。」

  平克頓小姐是不懂法文的,她只會指揮懂法文的人。當下她咬著嘴唇忍下這口氣,高高的揚著臉——她的鼻子是羅馬式的,頭上還包著一大塊纏頭布,看上去著實令人敬畏——她揚著臉說道:「夏潑小姐,早上好!」海默斯密士區裡的賽米拉米斯一面說話,一面把手一揮,一則表示和夏潑小姐告別,二則特地伸出一個手指頭,好給夏潑小姐一個機會和她握手。

  夏潑小姐交叉著手,冷冷的笑著鞠了一個躬,表示不希罕校長賞給她的面子。賽米拉米斯大怒,把個臉高高揚起。在這一刹那間,這一老一少已經交過鋒,而吃虧的竟是那老的。她摟著愛米麗亞說:「求老天保佑你,孩子,」一面說,一面從愛米麗亞肩頭上對夏潑小姐惡狠狠的瞪眼。吉米瑪小姐心裡害怕,趕快拉著夏潑小姐出來,口裡說:「來吧,蓓基。」在我們的故事裡,這客廳的門從此關上,再也不開了。

  接著是樓下告別時的忙亂,當時的情形真是難以言語形容。過道裡擠滿了人,所有的傭人,所有的好朋友,所有的同學,還有剛剛到達的跳舞先生,大家扭在一起,擁抱著,親吻著,啼哭著。寄宿在校長家裡的施瓦滋小姐在房間裡發歇斯底里病,一聲聲的叫喚。這種種,實在沒人能夠描寫,軟心腸的人也不忍多看的。擁抱完畢之後,大家便分手了——我該說,賽特笠小姐和她的朋友們便分手了。夏潑小姐在幾分鐘之前已經靜靜的坐進了馬車,沒有人因為捨不得她而流過一滴眼淚。

  彎腿的三菩啪的一聲替他哭哭啼啼的小姐關好了車門,自己一縱身跳在馬車後面站好,這當兒吉米瑪小姐拿著一個小包沖到門口叫道:「等一等!」她對愛米麗亞說:「親愛的,這兒有幾塊夾心麵包,回頭你們肚子餓了好吃。蓓基,蓓基·夏潑,這本書給你,我姐姐把這給——我的意思是我把這——約翰遜的字典——你不能不拿字典就走。再見了!車夫,趕車吧!求天保佑你們!」

  這忠厚的人兒情不自禁,轉身回到花園裡面。哪知道馬車剛動身,夏潑小姐的蒼白臉兒便從窗口伸出來。她竟然老實不客氣的把字典扔在花園裡面。

  吉米瑪嚇得差點兒暈過去,說道:「噯喲,我從來沒有——好大的膽子——」她的感情起伏得太利害,因此兩句話都沒有說完。馬車走了,大鐵門關上了;裡面打起鈴子準備上跳舞課。兩個女孩子從此開始做人。再見吧,契息克林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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