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十一章(2)


  「這錢好賺,是吧?」他又驕傲地補充道,「是兩天就寫成的。五十塊錢一天呢。」

  他很想把自己的故事讀給露絲聽,卻不敢。他決定等到發表了幾篇之後再說,那時她就能明白他在忙些什麼了。目前他還繼續幹著。他的冒險精神過去從沒有這樣強有力地促使他在心靈的領域做過這種驚人的探索。除了代數,他還買了物理和化學課本,做演算和求證。他對實驗室實驗採取相信書本的態度。他那強大的想像力使他對於化學物質之間的反應比一般學生經過實驗所瞭解的更深刻。他在艱苦的學問裡繼續漫遊,因為獲得了對事物本質的瞭解而高興得不得了。以前他只把世界看作世界,現在他懂得了世界的構造,力與物質之間的相互作用。對舊有事物的理解在他心裡自然湧出。杠杆與支點的道理令他著迷,他的心回到了海上,在撬棍、滑車和複滑車中倘佯。他現在懂得了能讓船隻在沒有道路的海上航行不致迷路的航海理論,揭開了風暴、雨和潮汐的奧秘。季候風成因的理論使他擔心自己那篇描寫東北季候風的文章寫得太早。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現在能夠寫得更好。有一天下午他跟亞瑟去了一趟加州大學,在那裡帶著宗教的敬畏屏神靜氣地在許多實驗室走了一圈,看了演示,聽了一個物理學教授上課。

  但他並沒有忽視寫作。從他筆下流出了一連串短篇小說。他有時又拐彎寫起較為平易的詩來——他在雜誌紀見到的那種。他還一時頭腦發熱花了兩個禮拜用素體詩寫了個悲劇。那劇本校六七個雜誌退了稿,叫他大吃了一驚。然後他發現了亨雷①,便按照《病院速寫》的模式寫了一系列海上詩歌嘟是些樸實的,有光有色,浪漫和冒險的詩。他把它們命名為《海上抒情詩》,認為那是他的最佳作品。一共三十首,他一個月就寫成了,每天寫完了額定分最(相當於一般成功作家一周的工作量)之後再寫一首。他對這樣的刻苦用功並不在平。那不算刻苦。他不過是尋找著表達的語言而已。在他那結結巴巴的嘴唇後面關閉了多少年的美與奇跡現在化作了一道狂野道勁的急流滔滔不絕地流瀉著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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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雷(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資國作家。生於格羅斯脫,從小殘廢。曾任多個雜誌的編輯。以劇本和詩歌善稅。他的詩集《病院速寫》(1903)寫於愛丁堡某醫院,最有名氣。

  他不把《海上抒情詩》給任何人看,連編輯也不給。他已經信不過編輯。但他不肯叫人看的原因並不在信不過,而是因為他覺得那些詩太美,只能保留下來,等到很久以後的某個光輝時到跟露絲共同欣賞,那時他已敢於向她即讀自己的作品了。他把這些詩珍藏起來就為的那個時刻。他反復地朗讀它們,讀得滾瓜爛熟。

  醒著的時候他分秒必爭地生活著,睡著的時候他仍然生活著,他主觀的心靈在五小時的暫停裡騷亂著,把白天的思想和事件組合成為離奇荒謬的奇跡。實際上他從不曾休息過。身作稍差腦子稍不穩定的人早就崩潰了。他後半下午對露絲的拜訪次數也在減少,因為六月快到了,那時她要取得學位,從大學畢業。文學學士——一想到她的學位她便似乎從他身邊飛走了,其速度之快他根本趕不上。

  她只給他每週一個下午。他到得晚,常常留下來吃晚飯,聽音樂。那便是他的喜慶日子,那屋裡的氣氛跟他所住的屋子形成的鮮明對比,還有跟她的親近,使他每次離開時都更加下定了決心要往上爬。儘管他有滿腦子的美,也迫切地想加以表現,他鬥爭的鴿的還是她。他首先是一個情人,而且永遠是情人。他讓別的一切拜閱於愛情足下。他的愛情探險要比他在思想世界的探險來得偉大,且並不因構成它的原子分子由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而化合從而顯得神奇;叫世界顯得神奇的是它上面活著個露絲,她是他所見過的。夢想過的或猜測過的最驚人的事物,但她的遼遠卻永遠壓迫著他。她離他太遠,他不知道怎麼靠近她。在他自己階級的姑娘、婦女面前他一向順利;可他從沒有愛過其中任何一個;而他卻愛上了她,更為難的是,她還不光屬￿另一個階級。他對她的愛使她高於一切階級。她是個遼遠的人,報遼遠,他就無法像一個情人那樣靠近她。不錯,他越學知識和語法就離她越近,說著她那種語言;發現跟她相同的思想和愛好;但那並不能滿足他作為情人的渴望。他那情人的想像把她神聖化了,太神聖化了,精神化了,不可能跟他有任何肉體的往來。把她推開,使她跟他似乎好不起來的正是他自己的愛情。是愛惜自己向他否定了他所要求的唯一的東西。

  於是有一天,兩人之間的鴻溝突然暫時出現了橋樑。以後鴻溝雖仍存在,卻在一天天變窄。那天兩人在吃櫻桃——味美粒大的黑櫻桃,液汁黑得像深色的酒。後來,在她為他朗誦《公主》的時候他偶然注意到了她唇上有櫻桃汁。就在那一刹那她的神聖感粉碎了。她也不過是血肉之軀,跟他和別人一樣都要服從血肉之軀的法則。她的嘴唇也跟他的嘴唇一樣是肉做的,櫻桃既能污染他,也就能污染她。嘴唇如此,全身也如此。她是女人,全身都是女人,跟任何別的女人沒有兩樣。這種突然閃過他心裡的想法成了一種啟示,叫他大吃了一驚。仿佛看見太陽飛出天外,受到膜拜的純潔遭到站汙。

  然後地明白了此事的意義,心房便怦怦地跳了起來,要求他跟這個女人談情說愛。她並非是天外世界的精靈,而是一個嘴唇也能為櫻桃汁染汙的女人。他這想法的膽大狂妄使他戰慄,但他的整個靈魂都在歌唱,而理智則在勝利的讚歌中肯定了他的正確。他內心的變化一定多少落到了她的眼裡,因為她暫停了朗誦,抬頭看了看他,微笑了。他的目光從他藍色的眼睛落到她的唇上,唇上的汙跡使他瘋狂了,使他幾乎像他逍遙自在的時期一樣伸出雙臂去擁抱她。她也似乎在向他歪過身子,等待著,他是用全部的意志力才遏制住了自己的。

  「你一個字也沒聽呢,」她極起了嘴。

  於是她為他那狼狽的樣子感到開心,笑了起來。他看看她那坦率的目光,發現她絲毫也沒覺察到他的想法,便感到慚愧了。他的思想實在是太出格。他認識的女人除了她之外誰都會猜到的,可她沒猜到。差異正在這裡。她就是與眾不同。他為自己的粗野感到駭然,對她的純淨無邪肅然起敬。又隔著鴻溝注視著她。矯斷了。

  可這件事讓他跟她靠得更近了。心裡老記著。在他最沮喪的時刻便使勁反復地想著它。鴻溝變窄了。他跨過了一段比一個文學士學位,比一打文學士學位還大得多的距離。確實,她很純潔,純潔到他夢想不到的程度,但是櫻桃也能弄髒她的嘴唇。她也像他一樣,必須服從無法抗拒的宇宙法則。要吃飯才能活命,腳潮了也著涼。但]和題還在於:她既然也會俄,會渴,知冷,知熱,也就能愛——能愛上個什麼人。而他,也是個人。他為什麼就不能做那個人呢?「那得靠我自己去奮鬥,」他常狂熱地低語,「我就要做那個人。我要讓自己成為那個人。我要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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