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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馬丁回過神來,看見了那對含譏帶諷、專橫卻又怯懦的小眼睛。另一對眼睛像在銀幕上一樣映入了他的眼簾:希金波坦在樓下商店裡做生意時的眼睛:討好、吹噓、油滑、奉承。

  「沒錯,」馬丁回答,「我是見到鬼了,晚安。晚安,格特露。」

  他打算離升屋子,卻在松垮垮的地毯一條綻開的縫上絆了一下。

  「別把門關得砰砰響,」希金波坦先生提醒他。

  他一陣怒火中燒,卻控制住了自己,在身後輕輕帶上了門。

  希金波坦先生得意揚揚地望著他的妻子。

  「喝上了,」他沙啞著嗓子宣佈,「我告訴過你他會喝上的。」

  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他的眼睛倒是有些發亮,」她承認,「領帶也解掉了,可出去時是打上的。不過他可能只喝了兩杯。」

  「連站都站不住了,」她的丈夫斷然地說,「我觀察過他。走路已經歪歪倒倒。你自己也聽見的,他在大廳裡幾乎摔倒。」

  「我看他是撞上阿麗絲的車了,」她說,「黑暗裡看不見。」

  希金波坦先生發起脾氣來,提高了嗓門。他整天在店裡低聲下氣,把氣留到晚上對家裡的人發。晚上他就有特權原形畢露。

  「我告訴你,你那寶貝弟弟是喝醉了。」

  他口氣冷酷,尖銳而且專斷,嘴唇像機器上的鑄模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他的妻子歎了口氣,沒再說話。她是個身材高大的健壯女人,總是穿得邋裡邋遢,總是因為自己個子太大,工作太重,丈夫太刁而精疲力竭。

  「我告訴你,那是從他爸爸那兒遺傳來的。」希金波坦先生繼續指摘,「有一天也照樣會醉倒在陽溝裡去哼哼的,這你知道。」

  她點點頭,歎口氣,繼續補褲子。兩人意見已經一致:馬丁回家時確是喝醉了。他們靈魂裡沒有理解美的能力,否則他們就會看出那閃亮的眼睛和酡紅的面頓所表示的正是青春對愛情的第一次幻想。

  「給孩子們作了個好榜樣,」希金波坦先生在沉默中突然哼了一聲。他的妻子要對沉默負責,而他又討厭她的沉默。他有時幾乎恨不得他妻子多反駁他幾句.「他要是再喝酒,就得給我走人,懂不懂?我不會聽憑他胡鬧下去的。——天真無邪的孩子們都給他帶邪了。」希金波坦先生喜歡「帶邪」這個詞,那是他詞匯表上的一個新詞,前不久才從報紙專欄上學來的。「就是『帶邪』——別的詞都不對。」

  他的妻子們在歎氣,並憂傷地搖著頭,繼續縫補。希金波坦先生又讀起報來。

  「他上個月的膳宿費交了沒有?」他越過報紙叫道。

  她點點頭,又補充一句:「他還有點錢。」

  「他什麼時候再出海?」

  「工資用完了就走,我猜是,」她回答,「他昨天去舊金山就是去找船的。但是他還有錢,而且對簽字要去幹活的船很挑剔。」

  「像他那種擦甲板的角色,還拿什麼架子,」希金波坦先生嗤之以鼻,「挑剔!他!」

  「他說起過一條船,正在作準備,要到什麼荒涼的地方去尋找埋藏的珍寶,若是他的錢用得到那時的話,他就上那條船去幹活兒。」

  「他要能踏實一點我倒可以給他個活幹。開貨車。」她丈夫說,口氣裡全無照顧的意思,「湯姆不幹了。」

  他的妻子臉上流露出了驚訝和疑問。

  「今晚上就不幹了。要去給卡路塞斯干。他們給的那工錢我給不起。」

  「我告訴過你你會失去他的,」她叫了起來,「你該給他加工資的,他應該多得。」

  「聽著,老太婆,」希金波坦威脅道,「我給你說過無數退了,鋪子裡的事你別瞎操心。下回我可不再打招呼了。」

  「那我不管,」她抽了抽鼻子,說,「湯姆原來可是個好孩子。」

  她丈夫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毫無來由地挑釁道。

  「你那弟弟若是不白吃那麼多麵包,他可以來開貨車。」他哼了一聲。

  「他可是吃和住都交了費的,」她反駁道,「何況還是我弟弟,只要他不欠你錢你就沒理由動不動對他大呼小叫。我還是有感情的,哪怕跟你結了婚七年。」

  「你告訴過他若是他再躺在床上看書就要他增加煤氣費麼?」他問。

  希金波坦太太沒回答。她的反抗煙消雲散了。她肉體太疲倦,精神便蔫了下來、她丈夫占了理,贏了,眼睛一閃一閃放出懲罰的光。他聽見地抽泣,心裡更高興。他從駁得她聲不響中得到極大的樂趣,而這些日子她卻很容易就用上了啥,儘管結婚的頭幾年並不如此;那時她那一大群娃娃和他那沒完沒了的嘮叨還不曾消磨盡她的銳氣。

  「好,那你就明天通知他,」他說,「還有,趁我還沒忘記。也告訴你一聲:你明天最好打發人去叫茉莉安來看孩子。湯姆不幹了,我只好去開車,你得下決心到樓下去守櫃檯。」

  「可明天要洗衣服,」她有氣沒力地反對。

  「那就早點起床先洗完衣服。我十點鐘之前還不走,」

  他兇狠地翻著報紙,翻得沙沙響,然後又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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