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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啊,找不是那個意思,」這回輪到她忙不迭地作解釋了,「你的手跟身子比起來似乎太小。」

  他的臉發起燒來,覺得又叫人揭出了一個短處。

  「不錯,」他不高興地說,「我的手不夠大,受不起折磨。我的胳臂和肩頭卻又力氣太大,打起人來像騾子踢一樣。可我揍破別人的下巴骨時,自己的手也被碰破。」

  他不滿自己說出的話,很厭棄自己。他又沒管住自己的舌頭,提起了不高雅的話題。

  「你那天那樣幫助亞瑟真是見義勇為——你跟他並不認識呀,」她策略地說,意識到了他的不滿,卻不明白原因何在。

  他反倒明白了她的意圖,不禁心潮乍湧,感激莫名,又管不住他那信口開河的舌頭了。

  「那算不了什麼,」他說,「誰也會打抱不平的。那幫無賴是在找碴兒鬧事,亞瑟可沒有惹他們。他們找上他,我就找上他們,掄了幾拳頭。那幫傢伙掉了幾顆牙,我手上也破了一層皮。我並不在乎,我見到——」

  他張著嘴,打住了,在快要落入墮落的深淵時打住了。他完全不配跟她呼吸同一種空氣!這時亞瑟第二十次談起了他在渡船上跟那幫醉醺醺的流氓之間的糾紛;他談到馬丁·伊甸如何沖入重圍解救了他。這時馬丁·伊甸卻皺緊了眉頭在想著自己那副傻相,更堅決地思考著該對他們採取什麼態度。到目前為止他肯定並沒有成功。他的感覺是:他畢竟是局外人,不會說圈內話,不能冒充圈內人。若是跳假面舞准得露餡。何況跳假面舞也跟他的天性不合,他心裡容不下裝腔作勢。他無論如何也得老實。他目前雖不會說他們那種話,以後還是可以會的。對此他已下了決心。可現在他還得說話,說自己的話。當然,調子要降低,讓他們聽得懂,也不能叫他們太震驚。還有,對於不熟悉的東西不能假裝熟悉,別人誤以為他熟悉,也不能默認。為了實行這個決定,在兩位弟兄談起大學行話,幾次提到「三角」時,馬丁·伊甸便問:

  「『三角』是啥?」

  「三角課」諾爾曼說,「一種高級數學。」

  「什麼是『數學』?」他又提出一個問題。諾爾曼不禁笑了。

  「數學,算術,」他回答。

  馬丁·伊甸點了點頭。那仿佛無窮無盡的知識遠景在他眼前閃現了一下。他見到的東西具體化了——他那異于常人的想像力能使抽象變得具體。這家人所象徵的三角、數學和整個知識領域經過他頭腦的煉金術一冶煉便變成了美妙的景物。他眼中的遠景是綠色的葉叢和林中的空地,或是閃著柔和的光,或為閃亮的光穿透。遠處的細節則為一片紅通通的霧寓所籠罩,模糊不清。他知道在那紅霧的背後是未知事物的魅力和浪漫故事的誘惑。對他,那頗像是美酒。這裡有險可探,要用腦子,要用手,這是一個等著被征服的世界——一個念頭立即從他的意識背後閃出:征服,博得她的歡心,博得他身邊這個百合花一樣蒼白的仙靈的歡心。

  他心中這熠熠閃耀的幻影卻被亞瑟撕破了,驅散了。亞瑟整個晚上都在誘導這個野蠻人露出本相。馬丁·伊甸想起了自己的決定,第一次還原到了自我。起初是自覺的、故意的,但立即沉浸于創造的歡樂之中。他把他所知道的生活呈現到了聽眾的眼前。走私船翠鳥號被緝私船查獲時他是船上的水手。那過程他親眼目睹,大有可講的。他把洶湧的大海和海上的船與人呈現到了聽眾面前。他把他的印象傳達給了他們,讓他們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以藝術家的才能從無數的細節中進行選擇,描繪出了五光十色閃亮燃燒的生活場景,並賦予了官行動。他以粗護的雄辯、激清和強力的浪濤席捲了聽眾,讓他們隨著他前進。他常以敘述的生動和用詞的潑辣使他們震驚。但他在暴力之後總緊跟上一段優美的敘述,在悲劇之後又常用幽默去緩解,用對水手內心的乖戾和怪僻的詮釋去緩解。

  他講述時那姑娘望著他,眼裡閃爍著驚訝的光。他的火焰溫暖著她,使她懷疑自己這一輩子都似乎太冷,因而想向這個熊熊燃燒的人靠近,向這座噴發著精力、雄渾和剛強的火山靠近。她感到必須向他靠近,卻也遭到抵抗,有一種反衝動逼使她退縮開去。那雙傷破的手今她反感,它們叫勞動弄得很髒,肌理裡已嵌滿了生活的污穢。他那脖子上的紅印和鼓突的肌肉叫她反感。他的粗魯也叫她害怕;他的每一句粗話都是對她耳朵的侮辱;他生活中的每個粗野的側面都是對她靈魂的褻讀。可他仍不斷地吸引著她。她認為他之所以能對她在這種力量是因為他的邪惡。她心中最牢固樹立的一切都動搖了。他的傳奇和冒險故事粉碎著傳統。生命在他那些唾手而得的勝利和隨時爆發的哈哈大笑面前再也不是嚴肅的進取和克制,而成了供他隨意擺弄顛倒的玩具,任隨他滿不在乎地度過、嬉戲,滿不在乎地拋棄。『那就玩下去吧!」這話響徹了她的心裡,「既然你想,就偎過去,用雙手按住他的脖子吧!」這種想法之魯莽放肆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她估計著自己的純潔和教養,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他所缺少的一切作對比,卻都沒有用。她望望周圍,別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若不是見她的母親眼裡有駭異的表情,她幾乎要絕望了。不錯,母親的駭異是如醉如癡的駭異,但畢竟是駭異。這個從外界的黑暗中來的人是邪惡的,她母親看出來了,而母親是對的。她在一切問題上都相信她母親,這次也一樣。他的火焰再也不溫暖了,對他的畏懼再也不痛苦了。

  後來她為他彈鋼琴,聲勢煊赫地向他隱約地強調出兩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的音樂是條大棒,狠狠地擊在他的頭頂,打暈了他,打倒了他,卻也激勵了他。他肅然竦然地望著她。鴻溝在他心裡加寬了,跟在她心裡一樣。可是他跨越鴻溝的雄心卻比鴻溝的加定增長得更快。他這推敏感的神經叢太複雜,不可能整個晚上默視著一條鴻溝無所作為,特別是在聽著音樂的時候,他對音樂敏感得出奇。音樂像烈酒一樣燃起他大膽的激情。音樂是麻醉劑,抓住他的想像力,把他送到了九霄雲外。音樂驅散了肮髒的現實,以美感滿溢了他的心靈,解放了他的浪漫精神,給它的腳跟裝上了翅膀。他並不懂她彈的是什麼。那音樂跟他所聽過的砰砰敲打的舞廳鋼琴曲和吵鬧喧囂的銅管樂是兩回事,可是他從書本上讀到過對這類音樂的提示。他主要依靠信心去欣賞她的音樂。起初他耐心地等待著節奏分明的輕快旋律出現,卻又因它不久便消失而迷惘。他剛抓住節奏,配合好想像,打算隨它翱翔,那輕快的節奏卻在一片對他毫無意義的混亂的喧囂中消失了。於是他的想像便化作惰性物體,摔到了地上。

  有一回他忽然感到這一切都含有蓄意拒絕的意思,他把捉住了她的對抗情緒,力圖弄明白她擊打著琴鍵所傳達給他的信息,卻又否定了這種想法,認為她用不著,也不可能那麼做,便又更加自由地沉浸於旋律之中。原有的歡樂情緒也隨之誘發。他的腳再也不是泥腳,他的肉體變得輕靈飄逸;眼前和內心出現了一片燦爛的光明。隨即,他眼前的景象消失了,他自己也悄然遠行,到世界各地浪遊擊了。那世界對他非常可愛。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融會為一個輝煌的夢,擠滿了他的幻想。他進入了一個陽光普照的國度的陌生的海港,在從沒人見過的野蠻民族的市場上漫步。他曾在海上溫暖得透不過氣來的夜裡聞到過的香料島上的馨香又進入了他的鼻孔。在迎著西南貿易風行駛在赤道上的漫長的日子裡,他望著棕相搖曳的珊瑚島逐漸在身後的碧海裡沉沒,再望著棕相搖曳的珊瑚島逐漸從前面的碧海裡升起。場景如思想一樣倏忽來去。他一時騎著野牛在色彩絢麗、宛如仙境的彩繪沙漠①上飛馳;一時又穿過閃著微光的熱氣俯瞰著死亡穀②的曬白了的墓窟。他在快要凍結的海洋上劃著槳,海面上巍然高聳的龐大冰山熠耀在陽光裡。他躺在珊瑚礁的海灘上,那兒的椰樹低垂到濤聲輕柔的海面,一艘古船的殘骸燃燒著,閃出藍色的火苗。火光裡人們跳著呼啦舞③。為他們奏樂的歌手們彈奏著叮叮噹當的尤克裡裡琴④,擂著轟隆作響的大鼓,高唱著野蠻的愛情歌曲。那是縱情于聲色之樂的赤道之夜。背景是襯著一天星星的火山口輪廓,頭頂是一彎蒼白的漂浮的月牙兒。天穹的低處燃燒著南十字座的四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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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彩繪沙漠:美國亞利桑納州中部偏北的一片高原沙漠,在科羅拉多河以東,以岩層色彩斑斕得名。

  ②死亡穀: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部和內華達州北部的一個乾燥高溫的沙漠盆地,其中有西半球陸他的最低點,低於海平面282英尺。

  ③美國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亞女子跳的一種動作類似啞劇的舞蹈,又叫草裙舞。

  ④一種吉他型四弦撥奏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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