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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轉過廣告牌,他直接走進那家咖啡店去付租車費。店裡沒有人,只有一張紙很顯眼地掛在櫃檯中間的一個蘇打水吸管的杆柄上。紙上寫著:「取用門口的那輛自行車,把二百克朗保證金放在這兒。謝謝。」

  馬弟雅思一邊從皮夾子裡拿錢,一邊對這種手續感到驚異:既然人們相信他,沒有派人來驗收這筆錢,為什麼還要他付出這筆保證金呢?這簡直是對他的誠實作一次不必要的考驗。如果他如數付了錢,而在車房主人未來以前來了一個小偷,那麼他怎樣才能證明他付過錢呢?另一方面,他大可不付錢而推說小偷把錢偷掉了。大概島上並沒有壞人,也沒有值得懷疑的人。他把兩張一百克朗的紙幣放在吸管下面就走了出來。

  他正在把褲腳管塞進寬大的襪簡,忽然又聽見那個快活的聲音說:

  「漂亮的車子!嗯?」

  他向上一望,車房主人的腦袋在門框裡伸出來,正好在廣告牌上面。

  「是呀!漂亮的車子……」馬弟雅思表示同意。

  他的視線沿著電影廣告望下來。從那個穿文藝復興時代服裝的巨人的身軀看來,他要把那個年輕女人的上身摟到自己懷裡是毫無困難的;一定是他願意保持這樣的姿勢,把她扳向後仰——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欣賞她的容貌。他們腳下的地上,鋪的是黑白瓷磚……

  「這是上星期日的電影,」車房主人說,「我在等待今天早上的早班郵件給我帶來新的海報和片子。」

  馬弟雅思想買一盒香煙,和車房主人一起走進了煙草店。店主人發現了蘇打水吸管下面的那筆保證金以後,顯得十分驚異,宣稱這種手續完全是不必要的,他把兩張紙幣還給馬弟雅思,把那張掛在吸管上的紙條探成一團。

  在門口的石級上他們又說了一陣子閒話。煙草店主再一次稱讚他的自行車的質量,讚美車胎,刹車,變速器,等等。最後他對騎上自行車的馬弟雅思說了聲「祝你運氣好!」

  旅行推銷員道了謝。「我在四點鐘以前一定回來。」他一邊離開一邊說。他的右手扶著自行車的把手,左手拿著小箱子,他不想把小箱子縛在行李架上,免得每次停下來浪費過多的時間。小箱子並不太重,不會妨礙他踏車子,因為他既不準備踏得太快,也不準備表演雜技。

  起初,他沿著高低不平的鋪石道一直踏到市政廳的小花園那裡。從小花園的左邊轉進那條通到大燈塔吉的道路。一過廣場的鋪石道,他踏起來就覺得十分輕快,對他的車子十分滿意。

  路邊兩旁的小屋已經具有鄉下房屋的典型外表:平房,兩扇方形的窗戶把一扇低矮的門夾在中間。回來的時候如果有多餘時間,他想去逐家訪問一下;他在這鎮上拖延的時間太久了,而且一點沒有什麼結果。他迅速地計算了一下從現在到開船還剩下的時間:不到五小時;其中還得減去乘自行車來往的時間:最多一小時——路程總距離如果不超過十至十五公里(除非他估計錯了),一個小時就足夠了。因此他可以有四小時左右來進行買賣(包括不成交的買賣),即二百四十分鐘。他再也不在難以說服的顧客身上多費口舌了,只要他一發覺他們不想買,就馬上收拾箱子離開;這樣,每一樁做不成的買賣只要花上幾秒鐘就夠了。至於那些做得成的買賣,十分鐘完成一筆應該說是合理的,包括在村子裡短距離的步行時間在內。在這樣的基礎上計算,他在二百四十分鐘內可以賣掉二十四隻手錶——也許不是那些最貴的手錶,而是,比方說,那些平均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克朗的,再加上利潤……

  剛要越過市鎮的邊界時,他想起了輪船公司的那個水手,以及水手的姐姐和三個外甥女兒。他正好站在市鎮的最後一家房子前面,這家房子在他的右邊,和其餘的房子稍微隔開一點——以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這所房子視為進入鄉下的第一家房屋。他下了自行車,把車子靠在牆上,動手敲那扇木板門。

  他望瞭望自己的指甲,發現手指上朝裡邊的一面有一縷細長的、還沒有幹的潤滑油。可是他沒有碰過自行車的鏈條呀。他檢查了一下車把手,摸了摸右邊的握柄底下和刹車的杠杆上部;食指和中指的末端都染上了新的油污。大概是車房主人剛在刹車的聯接線上擦過油,卻忘記了指乾淨握柄。馬弟雅思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想要找些東西來搭手,這時候門打開了。他趕忙把手縮過衣袋,在衣袋裡摸到了那盒還沒有開過的香煙,那包糖果和那股卷起的繩子,他把指甲上的油污搭在小繩子上,雖然這個動作進行得十分匆忙,又沒有另一隻手的幫助,又是在一隻裝滿了東西的衣袋裡指的,他還是盡可能地細心指乾淨。

  馬上開場白的交談,談起在輪船公司工作的兄弟,價格無比低廉的手錶,那條把整座房屋從中間一分為二的走廊,右邊的第一扇門,寬敞的廚房,放在房間中央的橢圓形桌子(其實可以說這是飯廳裡的一張食桌),印著五彩小花的漆布;然後是他用手指掀開鍛銅的扣子,箱蓋向後攤開,顯出了黑色的備忘錄,商品說明書……

  在桌子的另一邊放著一個餐具櫥(也是一般餐廳應有的餐具櫥),櫥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鏡架,夾雜在無數希奇古怪的物品中間,從咖啡磨子到從殖民地帶回來的多刺熱帶魚,樣樣都有;鏡架是用鍍鎳的金屬做的,高二十公分,斜倚在看不見的撐腳上;鏡架裡是維奧萊年青時代的照片。

  當然,影中人不是維奧萊,而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縮影的女孩,尤其是臉部;因為照片上的服裝是個小女孩的服裝,而穿著這套服裝的人,從她的發育成熟的線條看來,卻已經是個年輕大姑娘了。她穿的是日常衣服——一個農村小姑娘的服裝,這一點是叫人驚異的,因為在農村裡通常不會拍了快照又拿來放大,要拍照總是為了紀念什麼大事(在她那種年齡一般都是紀念初領聖體),才穿上節日的服裝,到照相館裡,站在一把椅子和一盆棕桐樹之間拍的。維奧萊卻相反,背靠著一棵筆直的松樹站著,頭擱在樹皮上,兩腿僵直,稍微分開,兩臂放在背後。她的姿態嚴然是一種聽天由命和抗拒不屈的混合體,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綁在樹上似的。

  「您有一個多漂亮的女兒廣旅行推銷員親切地說。

  「別提了,她是我們家的一個真正害人精。別相信她的那副聽話的樣子,她是被鬼迷了心竅的,這小鬼廠

  一場家常談話開始了;馬弟雅思雖然對女兒們的教育——尤其是對雅克蓮的教育,這個給人增加多少煩惱的不聽話女孩的教育——表示很感興趣,對兩個較大的姑娘的幸福的訂婚表示十分高興,可是母親絲毫沒有表示出想買手錶的意思。結婚禮物的問題早已解決了,現在家裡正在儘量節約開支。

  不幸的是這個女人十分嘮叨,他不得不耐心傾聽那些對他毫無用處的沒完沒了的家常,他又不敢打斷她,因為他已經冒冒然以她家的一個朋友自居了。他從談話中一清二楚地瞭解到兩個女婿的情況和他們將來的結婚計劃。他們準備在大陸作了蜜月旅行以後,其中一對夫妻要回到島上來居住,另一對要住在……濰奧萊的兩條腿分開,可是都貼著樹幹;腳後跟碰著樹根,而兩隻腳後跟隔開的距離和樹幹的周長相等——大約四十公分。由於前面生長著一簇草,看不出把她綁成這種姿態的那根小繩子。兩條前臂被綁在背後,在腰部交叉在一起,兩隻手分別擱在另一隻手的肘彎裡。肩膀也一定是從背後縛在樹上的,大概是用皮帶穿過腋下綁著的,不過看不出來。那女孩仿佛既疲勞又緊張;腦袋側向右邊,整個身軀都有點向右邊歪扭著,右腰稍微抬高,比左腰突出一點;右腳只有前端碰著地面,右手肘隱沒在身後,左手肘的時尖突出在樹身以外。這個快照是去年夏天一個訪問本島的旅行家拍的,雖然照片中人的姿態有點呆板,照片卻充滿了生機。幸而這個外方人只在島上逗留一天,否則天知道他還會幹出些什麼事來。這女人認為她的女兒需要嚴加管教,不幸她的父親已去世(這件事,旅行推銷員當然是知道的),她就利用這機會來折磨得她的母親簡直快要發瘋了。女人早已害怕兩個品行端莊的大女兒一旦出嫁以後,剩下她一個人和這個沒心肝的女兒怎麼相處;這孩子只有十五歲就給家裡去盡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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