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
梅吉連「生活的實際」這種陳腐的詞匯都不懂,因為環境把她的每一條學習之路都堵住了。她父親在家庭男女成員之間劃了一條嚴格的界線:決不在女人面前談論牲口繁殖育種和交配的事,男人們不穿好衣服也決不出現在女人面前。那種有可能透露出此類蛛絲馬跡的書是決不會在德羅海達出現的。也沒有與她同齡的朋友幫助她。她的生活就是為了這個家的各咱需要而苦幹。在這個家的周圍,根本沒有男女之事。家內圈地裡的牲口幾乎都不生育。瑪麗·卡森不搞馬匹的繁育,她的小馬都是從布格拉的馬丁·金那兒買來的;他幹這一行。除非一個人是專門幹繁殖馬匹的,否則種馬就是多餘的東西,因此,德羅海達沒有種馬。不過這裡有一頭公牛,這是一頭又野又凶的牲口,它的圈棚被嚴格地建在圈地之外。梅吉對它怕得要命,從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狗都關在窩裡,拴著鏈子。在帕迪或鮑勃的監視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學方法進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這裡也沒有機會見到豬,梅吉對喂豬既厭又恨。事實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兩個小弟弟之外,沒有機會看到任何人。無知乃愚昧之本,一個未被喚醒的軀體和頭腦,對於那些本來能自動地使人明白事現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歲生日之前,暑熱將要達到讓人無法忍受的頂峰時,她在自己的內褲上發現了棕色的、不均勻的斑斑血跡。一兩天之後,血跡沒有了;但是,六個星期以後,血跡又重新出現,這使她的羞澀變成了恐懼。第一次的時候,她認為這是下體不乾淨而留下的痕跡、這使她感到恥辱。但是,當它們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則明明白白是血了。她想不通血是從哪兒來的,但她猜想是來自她的下體。這緩慢的出血三天之後便停止了,而且有兩個月沒再出現。她偷偷地把內褲洗了,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畢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接踵而來的打擊給她帶來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靜而嚴峻地考慮她的生命了。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對雙生子的廢尿布,墊在內褲,生怕血會透出來。 死神像幽靈一樣突然降臨,帶走了哈爾,但是這種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讓人膽戰心驚。她怎麼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將她下體得了這種極肮髒的、說不出口的病而將要死去的新情況向他們說破呢?只有去找弗蘭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弗蘭克已經遠走高飛,不知到哪兒去了。她曾經聽那些女人們在喝茶閒談時,說起過他們的朋友、母親或妹妹,因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長了什麼東西,在逐漸吞吃她的內臟,並悄然地向她那顆悸動的心臟一路吞吃下去。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頭腦中,對於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將會是什麼樣子。宗教信仰對梅吉來講,與其說是一種靈性感受,毋寧說是一堆條文戒律;宗教信仰對她毫無助益。塞滿了她那莫名其妙的頭腦中的片言隻語,全都是由她的雙親、朋友、修女、教士們喋喋不休地灌進去的;在書裡,壞人總要遭報應的。她無法想像大限來臨時是什麼樣子,她夜複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裡,試圖想像死亡就是永恆的黑夜;或者是通往遠方金色樂土而要跳越過去的一條冒著火焰的深淵;或者是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之中,裡面站滿了歌聲直于雲霄的唱詩班和從其大無比的彩色玻璃窗內透進來的淡淡的光線。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不過,她的樣子和斯圖那種寧靜的、如夢如癡般的孤獨完全不一樣。她的神態就像是一隻在巨蛇怪①的凝視下嚇得一動不動的小動物。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講話,她會跳起來;要是那一對嬰兒哭著要她,她也會因為忽略了他們而深感痛苦,趕緊大驚小怪地亂忙一通,以補其過。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有片刻空閒,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爾,他是她唯一認識的死者。 ①西方傳說中一種一瞪眼或一叫便要死人的蛇怪。——譯注 每個人都發覺了她的變化,但是他們僅僅認為這是因為她長大了;他們從未親自問過她那不斷加重的思想負擔是為了什麼。她把自己的抑鬱之情掩藏得太好了。往日的教訓已經被徹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強烈的自尊心。誰都不會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表面的不動聲色會保持到底的,菲、弗蘭克和斯圖爾特已經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動著同樣的血液,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繼承下來的遺產。 但是,由於拉爾夫神父常常以德羅海達來,他發現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變化,從一個俏麗的姑娘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人。因此他的關懷便迅速地變成了擔擾,隨後又變成了恐懼。這種衣帶漸寬、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銳利的雙眼下發生的;她悄悄地從他的身邊疏遠,他無法容忍她變成另一個菲。那尖削的小臉瘦得只剩下一對呆望著可怕前景的眼睛,那從未被曬黑過或長過雀斑的柔弱暗澀的皮膚變得更加半透明了。他想,倘若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她就會象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樣,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唔,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須採取強制手段扭轉她的這種狀態、這些日子,瑪麗·卡森盤問得極嚴,對他在牧工頭家度過的每一刻都充滿了嫉爐,而這位不動聲色、城府甚深的男人只好用無比的耐心來對抗她那隱藏的佔有欲。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壓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當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象瑪麗·卡森這種火氣大、脾氣拗的人的身上發生了作用時,他感到了一種滿足。長期以來,他對孤獨的梅吉的幸福關懷備至,這使他焦躁不安,輾轉反側。同時,他承認還有另一個孤獨的人與梅吉同時存在著:那就是這個被他擊敗的冷酷殘忍的母老虎,這個被他愚弄的傲慢專橫的女人。哦,他一直就打算這樣幹的!這個老蜘蛛決不會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好處。 終於,他設法擺脫了瑪麗·卡森,和梅吉一起來到了小小的墓地中,站在那蒼白的、表情平和、毫無復仇之心的守護神的陰影下。梅吉的臉上透出畏縮恐懼的表情,抬頭凝望著他那沒有生氣的平和的臉。他感到,在這有感情的人和無感情的神之間有一種強烈的對比。可是,這件事和他實在沒有什麼關係;而應當由她的母親或父親去查明她到底出了什麼事;然而,他卻象個咯咯叫的老母雞一樣迫在她後面,他在這兒到底算是幹什麼呢?這僅僅是因為,她的父母什麼都沒看出來的事,或在她父母看來是不起眼的事,在他看來卻是慶當認真對付的。況且,他是一個教士,必須安慰精神上感到孤獨或絕望的人。看到她的不幸,他無法忍受;然而,種種事情使他和她連在一起,也使他為之卻步。他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和回憶都是和她聯繫在一起的,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那個人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那個人;但是,他對她的愛和他的教士的本能使他獲得了一種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這種精神力量使他抵擋住了那股難以擺脫的恐懼。 當她聽見他從草地上走來的時候,她轉過身來,而對著他,兩手疊放在下擺前,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他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抱著膝頭,那件皺皺巴巴的法衣只有穿在這位大方從容的人身上,才能顯得如此優雅。他斷定,他用不著旁敲側擊兜圈子,如果那樣的話,她可能會回避問題的。 「怎麼回事,梅吉?」 「什麼事也沒有,神父。」 「我不信。」 「求求你,神父,求求你!我不能告訴你!」 「哦,梅吉,你不老實!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天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這就是我為什麼坐地這裡的緣故。這就是我為什麼當教士的緣故。我是上帝選派在這個地方的代表,我代表他去傾聽申述,我代表他去給予寬恕。小梅吉,在上帝的天地裡,他和我還沒有發現我們心中有任何事情不可寬恕呢。我的寶貝兒,你必須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因為假使有什麼人能夠幫助你的話,那麼就是我。只要我活著,我就會竭盡全力幫助你,守衛著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我當作守護神,我可比你頭上的那個大理石塊要強得多啊。」他吸了一口氣,往後一靠。「梅吉,如果你愛我的話,就告訴我!」 她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神父,我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他起先憋不住想縱聲大笑,這簡直是虎頭蛇尾,一場可笑的虛驚;後來,他看到她那發青的細嫩的皮膚,看到她那消瘦的小胳臂,又覺得很想痛哭一場,為事情的不公平而痛哭一場。不,梅吉不會毫無理由胡思亂想的,其中必有道理。 「你怎麼知道的,寶貝兒?」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