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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阿加莎嬤嬤贏得了戰鬥的勝利。在早晨站隊的時候,她用繩子把梅吉的左臂綁在身上,直到下午三點鐘的放學鐘聲敲響時,才許解開。即使在午間,她也得帶著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左半身去吃飯。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終於學會了按照阿加莎嬤嬤的信念來正確地書寫了,儘管她寫的字始終就沒有漂亮過。為了確保她不再舊病復發,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繼續綁了兩個月。然後,阿加莎嬤嬤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萬能的天主祈禱致謝,感謝他的智慧使梅吉認識到了她的錯誤。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的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紅頭髮的。

  在學校的頭一年中,梅吉雖然長高了一點兒,但是她孩童的豐滿不見了,變得十分清瘦。她開始咬指甲蓋,都咬得觸到指甲下的嫩肉了。阿加莎嬤嬤因此逼她伸著手在全校的每一個課桌前轉了一圈,這樣好讓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過的指甲是多麼難看。要知道,在學校裡5到15歲的孩子中間有差不多半數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樣慘。

  菲拿出了一瓶苦蘆薈,將這可怕的東西塗在梅吉的指甲上。家裡的每一個人都被調動起來注意她,保證她沒有機會把苦蘆薈洗掉。當學校裡別的女孩子們注意到這一無法遮掩的棕色痕跡時,她心裡感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進嘴裡,那味道是難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嘔,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絹裡吐著唾沫,狠命地擦著,揀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藝兒擦得差不多盡淨方才罷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這像夥比阿加莎嬤嬤的藤條要講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抽梅吉,打的在廚房裡到處亂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臉或屁股,只打腿。他說,打腿和打別處一樣疼,但不會打傷。然而,不管苦聲薈也罷,嘲笑奚落也罷,阿加莎嬤嬤和帕迪的鞭子也罷,梅吉還是繼續啃她的指甲蓋。

  她和特麗薩·安南奇奧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樂趣,是她賴以忍受學校生活的唯一的東西。坐在那裡聽課的時候,她渴望娛樂的時間快點到來,以便可以和特麗薩相互摟著腰,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下說個沒完沒了。她們談的是特麗薩作為外國僑民的與眾不同的家庭,談的是她那多得數也數不清的布娃娃,以及關於她的那些貨真價實的柳木紋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時,她折服了。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細巧的茶杯、茶託和盤了,一把茶壺、一個糖罐、一個奶罐和一個奶油罐,還有大小正適合於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麗薩還有數不清的玩具。她出生於一個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齡比她最小的姐姐還要小得多,這意味著她受到家裡人的熱情的、毫不掩飾的寵愛;從金錢上說,她父親對她的要求是有求必應的。每個孩子都是帶著敬畏和羡慕來看待別的孩子的,雖然特麗薩從來也不羡慕梅吉的卡爾文教派①的禁欲主義的教養。相反,她同情梅吉。難道她連跑去擁抱和親吻她的媽媽都不允許嗎?可憐的梅吉。

  ①指法國宗教改革家約翰·卡爾文(1509-1564)創立的教派。——譯注

  至於梅吉,她簡直沒法把特麗薩滿臉笑容、矮矮胖胖的媽媽和她自己那面無笑容、頎長苗條的媽媽相提並論,所以她從來也沒想過:我希望媽媽擁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麗薩的媽媽擁抱我,吻我,雖然關於擁抱和親吻的概念在她的腦子裡遠不如對那套柳木紋茶具的概念來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精緻,如此細薄,如此美麗!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紋茶具,用那青花託盤裡的青花茶杯給艾格厄絲喝茶該有多好啊!

  在裝飾著惹人喜愛的、奇形怪狀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畫的天花板的舊教堂裡舉行星期五祝福禮的時候,梅吉跪在那裡祈求能得到一套屬￿自己的柳木紋茶具。當海斯神父高高地舉起聖體匣財,聖體透過那中間的寶石鑲嵌、閃閃發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隱隱看見了所有那些向它啊頭致意的人們,並為他們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為她甚至沒看見那聖體。她正在忙於因憶特麗薩的那套柳木紋茶具到底有多少個盤子哩。當毛利人在風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頌歌的時候,梅吉的思緒正盤旋在與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亞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青色裡。①

  ①指梅吉一心想著青花茶具。——譯注

  學年就要結束了。臘月和梅吉的生日預示著盛夏的來臨①,就在這個時候,梅吉懂得了一個人想要實現自己的心願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正坐在火爐邊上的一個高凳上,菲在把她的頭梳成通常的上學時的樣子;這是件複雜的事。梅吉的頭髮生來就有捲曲的趨勢,她媽媽認為這是很幸運的。直頭髮的女孩子長大以後要想把又軟又細的頭髮做成光亮蓬鬆的卷髮那就有苦頭吃了。夜裡睡覺的時候,梅吉得把快長到膝蓋的頭髮費力地纏在用舊白被單扯成的一條條的帶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讓菲解開舊布條,把她的卷髮梳好。

  ①新西蘭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譯注

  菲用的是一把舊的梅森·皮爾遜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長又蓬亂的卷髮,熟練地圍著食指梳理著,直到整縷長髮都卷成一個閃閃發亮的粗卷;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將食指從發卷中間抽出來,再搖搖,將發卷展成一條長長的、濃密得叫人生羨的卷髮。這樣大約要重複12次,然後將前面的卷髮束在一起,用一條剛剛熨出來的白塔夫綢打個蝴蝶結,系在頭頂,這一天的頭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別的場合卷一下頭髮外,都是紮著辮子到學校來的,但是在這一點上菲是不動搖的:那就是梅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梳卷髮,不管每天早上要擠出這點時間來是多麼的困難。要是菲認識到這一點的話,那她的好心就是無的放矢了,因為她女兒的頭髮在整個學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每天都梳卷髮給梅吉招來了許多人的妒嫉和厭惡。

  這種卷頭髮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經很習慣,不在意了,她從來不記得有不梳頭發的時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著梳子,梳通纏住的發結,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滿了淚水;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凳,以防從上面掉下來。那是她學年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剛剛過去兩天,她緊緊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著那套柳木紋茶具;她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夢想罷了。韋漢的雜貨店裡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價遠遠超過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財力。

  突然,菲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樣的特別,以致使梅吉從冥想中醒了過來;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們也都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來,他的臉驚得發呆;以前他從來沒聽到過菲這樣束手無策地呼天喊地過。她手裡接著梅吉的一把頭髮站在那裡,梳子懸在半空,抽動的面部露出一種恐怖和感情突變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測梳帶毛的那一面反手一擊,把她的眼淚都打出來了。

  「看哪!」菲斂聲屏息地說道,將卷髮舉到陽光下,好讓帕迪看得見。

  那頭髮在陽光下閃著一片金亮亮的顏色,起初帕迪什麼也沒看見。接著,他發覺有一個小生物正從菲的手上爬下來。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頭髮,在閃亮的光線裡他看清了,有許多小生物正在顧自忙個不休。每一縷頭髮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東西,這些小生物正在幹勁十足地產出更多的一團團的小東西;梅吉的頭髮成了它們熙來攘往的繁忙場所了。

  「她長蝨子了!」帕迪道。

  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都來看了一眼,而且像他們的爸爸那樣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只有弗蘭克和菲留在原地盯著梅吉的頭髮,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則可憐巴巴地彎著身子坐在那裡,不明白做了什麼錯事。帕迪在他那把溫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來,直楞楞地望著爐火,使勁地眨著眼睛。

  「准是從那個該死的達戈女孩那麼傳來的!」他轉身瞪著菲,終於開口說道:「該死的雜種,這幫不乾不淨的豬玀!」

  「帕迪。」菲喘著氣,憤慨地說道。

  「對不起,我不該罵人,孩子媽,不過我一起到那個該死的達戈人把她的蝨子傳給了梅吉,真恨不得馬上就到韋漢那兒把那個髒得流油的酒吧砸個稀巴爛!」他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膝蓋,怒火沖天地說道。

  「媽,那是什麼呀!」梅吉終於掙扎著說道。

  「看,你這個小邋遢鬼!」她媽答道,一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你頭上到處都是這些玩藝兒,都是從那個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兒來的!現在我該把你怎麼辦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膚上瞎撞著、要想找到一個多毛的地方的小東西;接著,她哭了起來。

  當帕迪在廚房裡踱來踱去高聲怒駡的時候,弗蘭克沒用吩咐就拿來了銅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後,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後門內的牆上釘著一排鉤子的地方,從釘子上取下了馬鞭。

  「我到韋漢去,菲,我要告訴那該死的達戈人,他的油煎魚加土豆片幹了什麼好事!然後我要去見見阿加莎嬤嬤,告訴她我對她都有什麼看法,竟然允許滿身蝨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學校裡!」

  「帕迪,小心點兒!」菲懇求道。「要萬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麼辦?即便她身上有蝨子,也可能是和梅吉一起的別人傳給她的。」

  「廢話!」帕迪輕蔑地說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後臺階,幾分鐘之後,他門聽到他那花毛馬的蹄聲在路上得得響起。菲歎了門氣,一籌莫展地望著弗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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