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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五


  嘩啦一聲水響。一個彎腰站在死人旁邊的人挺直了身於。那個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嘴裡哼哼著,在剝死人身上的棉襖。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的手太軟,所以他沒有立刻死掉。從前,有一回我在家裡動手宰豬……扶好啦,別鬆手時!哦,見鬼……是的,有一回,我動手宰豬,把它的整個喉嚨管部割斷啦,一直刺到了心口,可是這個該死的東西站了起來,在院於裡跑起來啦。跑了好半天!渾身是血,可是還是在跑,嗷嗷直叫。它已經沒有法子喘氣啦,可是它還活著一這就是說我的手太軟啦。好啦,鬆手吧……還在喘氣兒?請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幾乎把他脖子上的大骨頭都砍斷啦……」

  第三個哥薩克張開兩手,把從紅軍戰士身上剝下來的棉襖攤開,說道:「左邊沾上血啦……還粘手哪,呸,這髒玩意兒!」

  「會於的。這又不是豬油,」那個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心平氣和地說,接著又蹲了下去一「會幹的,或者把它洗掉。這算得了什麼。『」

  「你怎麼,還想剝下他的褲子嗎?」第一個哥薩克不滿意地問。

  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厲聲說:「你要是不耐煩的話,就先去看馬好啦,這兒沒有你我們什麼都於得好!什麼也漏不了。」

  葛利高裡猛地一轉身,往屋子裡走去。

  福明用探索的目光匆匆看了他一眼,站了起來。

  「走,咱們到內室去談談,這兒吵得太厲害。」

  內室很寬敞,燒得很暖和,散發著老鼠和大麻種子氣味。有個身材不大、穿著保護色翻領制服的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稀疏的頭髮亂蓬蓬的,沾了一層絨毛和鵝毛。臉頰緊貼在肮髒的、沒有套幹的枕頭上。吊燈照在他那很久沒有刮的蒼白的臉上。

  福明喚醒了他,說:「起來吧,卡帕林。有客人來啦。這是自己人——麥列霍夫·葛利高裡,從前的中尉,來,你們認識認識吧。」

  卡帕林把腿從床上耷拉下來,用手擦了擦臉,站了起來、他略微彎下腰,握了握葛利高裡的手說:「見到你太高興啦一我是卡帕林上尉。」

  福明殷勤地推給葛利高裡一張椅子,自己則坐在大箱子L。他大概已經從葛利高裡的臉上看出,對紅軍戰士的處置給葛利高裡留下了很壞的印象,因此解釋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對待所有的敵人都是這麼殘酷。這個怪傢伙是征糧隊的人。對這些人和各色的委員們我們是絕不輕饒的,對其餘的人我們都是很寬大的、譬如說,昨天捉到了三個民警;我們把他們的馬、鞍子和武器沒收了,放他們走啦殺死他們有什麼鬼用處。」

  葛利高裡默不作聲。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像在夢裡似的聽著福明的話,「……你看:我們暫時就這樣地小打著,」福明繼續說,「我們想最後總會把哥薩克發動起來,消滅蘇維埃政權。我們聽說,到處都在打仗一到處都在起義、暴動:西伯利亞、烏克蘭、甚至連彼得格勒。那個炮臺叫什麼名字來著,那裡的艦隊也全都起義啦……」

  「喀琅施塔得,」卡帕林提示說。

  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用空洞的。仿佛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瞅了福明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卡帕林身上。

  「哪,抽煙吧,」福明遞過煙盒來。「話再說回來,據說已經佔領了彼得格勒,正向莫斯科進軍呢。到處都是一團糟!咱們可不能坐失良機啊一咱們把哥薩克發動起來,打倒蘇維埃政權,將來如果士官生能幫助咱們的話,那我們的事情就一帆風順啦。叫他們那些有學問的人去建立政權吧,咱們幫助他們。」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麥列霍夫,你以為如何?如果士官生能從黑海那邊打過來,咱們就跟他們聯合起來,——咱們首先在後方起義,這還不夠將功折罪的嗎?卡帕林說,一定會給咱們將功折罪的。譬如說,難道他們還會為了我在一九一八年率領第二十八團從前線撤下來,給蘇維埃政權幹了兩年而責備我嗎?」

  「看,你的算盤打得多如意!是個傻瓜,可又很狡猾……」葛利高裡心裡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福明在等候回答;顯然,他對這個問題非常關心;葛利高裡不情願地說:「這說起來話就長啦一」

  「當然,當然,」福明高興地同意說。「我也是順便說說將來會看得更清楚,而現在咱們要行動起來,消滅後方的共產黨員。反正咱們不能叫他們過舒服日子!他們正在把自己的步兵裝上大車,想用這玩意兒追擊咱們……叫他們試試看吧。等到他們的騎兵調來的時候,咱們記經把全區鬧得天翻地覆啦!」

  葛利高裡又看著自己的腳尖,想起心事來。卡帕林道過歉,躺到床上去。

  「我很累。我們像瘋子一樣地行軍,睡眠太少,」他無精打采地笑了笑說。

  「咱們也該休息啦,」福明站了起來,把一隻沉重的手放在葛利高裡的肩膀上、「好樣的,麥列霍夫,多虧你那天在維申斯克聽了我的話!那時如果你不藏起來,大概早就完啦。現在一定是埋在維申斯克鎮外起伏不平的大沙丘裡,連腳趾甲都爛掉啦……這我早就料到啦好啦,你考慮得怎麼樣啦?說說,完了咱們就睡去。」

  「說什麼呢?」

  「你是跟我們走一條路呢,還是怎樣的?你總不能在別人家裡藏一輩子呀」

  葛利高裡正在等著這一問呢。他必須作出選擇:要麼繼續在這村那村東躲西藏,在主人還沒有把自己交給蘇維埃政權之前過著忍饑挨餓、有家不能歸的日子,悄悄地愁死;要麼就到政治局去自首;要麼就跟著福明於。他已經選擇好了。整個這天晚上,他還是第一次正視著福明,歪著嘴笑了笑,說:「我的選擇,就像童話裡講的勇士一樣:往左走,就會失掉馬,往右走,就會被殺死……就是這樣,三條道兒,卻沒有一條正路……」

  「你還是別講什麼童話吧,正經地選擇吧。童話咱們以後再講。」

  「我已經無處可去,所以我已經選擇好啦。」

  「怎麼樣?」

  「加入你的匪幫。」

  福明不滿意地皺了皺眉頭,咬了咬鬍子。

  「你還是別用這稱號吧。為什麼我們是——匪幫?這是共產黨員們送給我們這樣的稱號,你可不應該這麼說。就叫起義者。簡單明瞭。」

  他的不滿很快就過去了。他對葛利高裡的決定大為高興——簡直是無法掩飾;興奮地搓著手,連聲說:「咱們的隊伍又擴大啦!你聽見了嗎,上尉?麥列霍夫,我們給你一排人,如果你不願意指揮一個排——就留在司令部裡,跟卡帕林一起兒出謀劃策。我把自己的馬送給你。我還有一匹備用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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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黎明前還有些寒意。水窪上結了一層灰色的薄冰。雪變硬了,咯吱咯吱直響。在沒有人跡的細雪地L留下了遍地模糊的圓形馬蹄印,昨天雪已經完全融化了的地方,在覆滿去年衰草的荒地上,馬蹄踏過,只是稍稍下陷,發出低沉的響聲。

  福明的隊伍在村外排成了行軍的縱隊。派出的六名先遣騎兵偵察隊,走在大路的遠處。

  「你瞧,這就是我的隊伍!」福明含笑走到葛利高裡跟前說。「領著這樣的弟兄,就是魔鬼的角也可以折下來!」

  葛利高裡掃了縱隊一眼,傷心地想:「如果你領著這支隊伍遇上我指揮的那個布瓊尼的騎兵連,管保半個小時就把你砍成肉醬!」

  福明揮鞭一指,問道:「軍容如何?」

  「他們砍殺俘虜勁頭兒還不錯,剝死人衣服的本事也很高超,打起仗來怎麼樣,我還沒有領教過,」葛利高裡冷冷地回答說。

  福明在馬上把背扭過去,避風抽著煙,說:「你看看他們怎樣打仗吧。我的人都已服役多年,,那是不含糊的。」

  六輛裝著子彈和糧食的雙套馬車排在縱隊中間、福明跑到前面去,命令出發。在山崗上,他又走到葛利高裡跟前來,問道:「喂,我這匹馬怎麼樣?喜歡嗎?」

  「是匹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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