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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在下一個過夜的地方葛利高裡很走運:在他走進的第一座請求借宿的房子裡,就遇到了幾個上奇爾斯克村熟識的哥薩克。他們擠了擠,葛利高裡就在爐子旁邊打了個鋪。屋於裡密密匝匝地躺著十五個難民,其中有三個是害傷寒病的,一個是凍病了的。哥薩克們煮了豬油大麥粥吃晚飯,熱情地請葛利高裡和他的同伴們吃。普羅霍爾和葛利高裡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亞卻謝絕了。

  「難道你不餓嗎?」普羅霍爾問,他近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自己對阿克西妮亞的態度,對她雖然有點兒粗魯,但是卻很關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吐……」阿克西妮亞披上頭巾,走到院子裡。

  「她是不是病啦?」普羅霍爾問葛利高裡說。

  「誰知道她呢。」葛利高裡放下盛粥的盤子,也走到院子裡。

  阿克西妮亞正站在臺階旁邊,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裡抱住她,擔心地問:「你怎麼啦,克秀莎?」

  「總想吐,頭痛。」

  「走,咱們回屋子裡去,你躺躺吧。」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她的聲音暗啞,一點生氣也沒有,動作也軟弱無力。等到她走進燒得很暖和的屋子,葛利高裡仔細看了看,只見她兩頰有發燒的紅暈,眼睛閃著可疑的光芒。他的心嚇得揪成一團:阿克西妮亞肯定是病啦。他想起來,昨天她就說過渾身發冷和頭暈,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發卷兒都像洗過一樣,水淋淋的;他黎明時醒來,看到這種情況,盯著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亞,便不想起身,免得驚醒她的好夢。

  阿克西妮亞剛強地忍受著逃難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還鼓勵普羅霍爾,因為他總在埋怨:「鬼知道這戰爭是什麼玩意兒,是誰他媽的想出來的?你奔哪,奔哪,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連個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兒才算完?」但是這一天,阿克西妮亞也支持不住了。夜裡躺下睡覺的時候,葛利高裡覺得她好像在哭泣。

  「你怎麼啦?」他小聲地問。「哪兒不舒服?」

  「我病啦……現在咱們怎麼辦?扔下我嗎?」

  「你說什麼呀,傻瓜!我怎麼能扔下你呀?別哭哭啼啼,也許——只不過是在路上受了點兒涼,看你,已經嚇成這樣啦。」

  「葛利申卡,是害傷寒病!」

  「別胡說啦!什麼症候也沒有。你的額角很涼嘛,也許——並不是傷寒,」葛利高裡安慰她說,但是心裡明白,阿克西妮亞害的是斑疹傷寒,他痛苦地思量著,如果她真病倒了,怎麼安置她?

  「這麼走下去可太難啦!」阿克西妮亞緊挨在葛利高裡身上,小聲說。「你看看,這樣多的人擠在一塊兒睡!蝨子會把咱們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怎麼了,可是連個地方都找不到,到處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裡,脫下衣服一看,襯衣上全是蝨子……主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事兒呀!我一想起這些蝨子——就想吐,什麼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見那個躺在長凳上的老頭子身上有多少蝨子嗎?簡直就在棉襖面上爬呀。」

  「你別想那些蝨子啦,鬼知道,你總在瞎嘮叨些什麼呀!哼,蝨子——蝨子,當兵的根本不把蝨子當回事兒,」葛利高裡生氣地小聲說。

  「我全身都在癢癢啊。」

  「大家都癢癢,現在有什麼辦法呢?忍耐一點兒。等咱們趕到葉卡捷琳諾達爾——到那兒好好洗個澡。」

  「現在是穿不止於淨衣服啦,」阿克西妮亞歎了口氣說。「咱們要叫虱於吃啦,葛利沙!」

  「睡吧,咱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葛利高裡好久也不能人睡。阿克西妮亞也睡不著。她用皮襖襟蒙上腦袋,哭了好幾次,後來又輾轉反側,歎氣不止,直到葛利高裡轉過身來,抱著她,才睡去。半夜,葛利高裡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有人想破門而人,大聲地在叫喊:「喂喂,開門哪!不然我可要把門砸啦!該死的東西,都睡死啦!…·」

  房主人是個上點年紀的和藹的哥薩克,他走到門廊裡問:「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如果想在這裡過夜,我們這兒可沒有地方啦,已經滿而又滿,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啦。」

  「開開門,跟你說哪!」院子裡的人們在叫喊。

  門敞開以後,有五個武裝的哥薩克沖進了堂屋。

  「誰在你這兒住宿?」其中一個臉凍成鐵青色的哥薩克艱難地翕動著凍僵的嘴唇問。

  「難民。你們是什麼人?」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問話,闖進了內室,喊道:「喂,你們這些傢伙!睡得滿舒服呀!立刻從這兒滾開!現在這兒要駐軍隊啦。起來,起來!快點兒,不然,我們立刻就把你們趕出去!」

  「你是什麼人,於嗎這樣大喊大叫?」葛利高裡睡意朦朧,沙啞地問,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麼人!」一個哥薩克朝葛利高裡走過去,在煤油燈昏暗的光亮裡,烏黑的手槍筒在他的手裡閃著暗淡的光澤。

  「你真夠伶俐……」葛利高裡穩住他說,「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兒給我吧!」他一把抓住哥薩克的手腕子,使勁一攥,哥薩克哎呀叫了一聲,手指頭鬆開了。手槍輕聲落在草墊於上。葛利高裡推開哥薩克,彎腰撿起了手槍,放進口袋,然後鎮靜地說:「現在咱們來談談吧。你是哪個部隊的?像你們這麼機靈的人還有多少?」

  哥薩克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以後,大聲喊叫:「弟兄們!到這兒來!」

  「葛利高裡走到門口,站在門當中,背靠在門框上說:」我是頓河第十九團的中尉。小點聲!別大喊大叫!這是誰在那兒哇哇地叫呀?親愛的鄉親們,折騰夠了吧?你們要把誰趕出去呀?這是誰給了你們這樣的權力呀?好,現在給我開步走,離開這兒!」

  「你叫嚷什麼呀?」一個哥薩克大聲說。「什麼樣的中尉我們都見識過!怎麼,難道叫我們睡在院子裡嗎?快把屋於騰出來!上級是這樣命令我們的——把所有的難民都從屋子裡趕出去,你們明白嗎?看你,嚷嚷個沒有完!你們這號人我們見得多啦!」

  葛利高裡徑直朝說話的那個人走去,咬著牙傲慢地說:「你還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呢。你想變成兩個傻瓜嗎?我來變給你看!你往後退什麼呀!這不是我的手槍,這是我才從你們的人手中繳來的。哪,你還給他,趁我還沒有動手揍你們,趕快從這兒滾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們身上的毛都拔下來!」葛利高裡輕而易舉地把哥薩克扭過身去,推到門口。

  「教訓他一下,好嗎?」一個臉裹在駝絨風帽裡的強壯的哥薩克遲疑不決地問。他站在葛利高裡身後,仔細打量著他,倒動著兩腳,縫著皮底的大氈靴咯吱咯吱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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