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三〇


  他們走進屋子。哥薩克們也都聚攏來了。先是談論些本村的新聞。達麗亞跟女主人耳語了一番,就打開裝乾糧的日袋,做晚飯去了。

  「聽說,好像你的連長職務被撤掉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小骨頭梳子梳著下垂的大鬍子問。

  「我現在是排長。」

  葛利高裡冷漠的回答惹惱了老頭子。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額角上皺起粗紋,一瘸一拐地走到桌邊,匆匆做完了禱告,用上衣襟擦著湯勺,氣哼哼地問:「為什麼對你這麼不客氣?莫非你不討上司喜歡!」

  葛利高裡不願意當著哥薩克們的面談這件事,憤憤地聳了聳肩膀。

  「派來個新連長……有文化的。」

  「你好好地給他們于吧,兒子!他們很快就會改變對你的看法!瞧他們,非得找受過教育的人不可!你告訴他們:我在跟德國人的戰爭中受到了真正的教育,比任何戴眼鏡的傢伙都強得多!」

  老頭子大動肝火,可是葛利高裡卻皺起眉頭,不住地斜眼觀察:哥薩克們是不是在笑?

  降級這件事並未使他傷心一他高高興興地把連隊交了出去,謝天謝地,再也用不著對同村人的生命負責了。但是總歸還是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父親又提起這件事,不由自主地感到很不痛快。

  女主人到廚房裡去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覺得剛走進來的同村人博加特廖夫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支持他,就開口說:「那麼說,你們心裡真的不想打出邊境以外去了?」

  普羅霍爾·濟科夫不停地眨著溫柔的牛眼睛,微微笑著,一聲也不響。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蹲在爐炕邊,正在吸一支快抽完的、已經燒到手指頭的煙捲。其餘的三個哥薩克有的在長凳上坐著,有的躺著。不知道為什麼誰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博加特廖夫傷心地揮了一下手『「他們對於這些事情並不那麼關心,」他用嗡嗡響的、濃重的低音說。「他們希望,最好田地裡不要長草。」

  「可是為什麼還要再往外打呢?」病弱、老實、矮小的哥薩克伊利英懶洋洋地問。「為什麼要打到頓河境外去?我老婆死了,留下幾個孤苦的孩子,我倒要去白白地送死……」

  「我們把他們從哥薩克的土地上打出去——就回家啦!」另一個人堅決地支持他的意見。

  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只是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笑意,擰著毛茸茸的細鬍子說:「要是照我的心意,就是再打上五年也沒什麼。我喜歡打仗!」

  「快出來!……備馬!」院子裡有人喊叫。

  「好啊,看到了吧!」伊利英絕望地喊,「看吧,老爺子!身上的汗還沒有於哪,可是那裡已經在喊『出來』啦!就是說又要上火線。可是您卻還說:打出邊界去!哪有什麼界線呀?應該各自回家去嘛!應該講和,可是您卻說……」

  原來是一場虛驚。怒不可遏的葛利高裡把馬牽回院子,無緣無故地照著馬腿窩踢了一腳,瘋狂地睜圓眼睛,喊:「鬼東西!你給我走直!」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房門口抽煙。他讓哥薩克們走進去,問:「瞎折騰什麼呀?」

  「警報!……把他媽的牛群當作紅軍啦。」

  葛利高裡脫掉軍大衣,在桌邊坐下。其餘的人都嘟嘟噥噥,脫了衣服,把馬刀、步槍和子彈袋扔到長凳上。

  等大家都躺下準備睡覺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葛利高裡叫到院子裡。在臺階上坐下。

  「想跟你聊聊。」老頭子拍了拍葛利高裡的膝蓋,悄悄說,「一個星期以前,我到彼得羅那兒去了一趟。他們第二十八團現在駐在卡拉契那邊……兒子啊,我在那裡過得可真不錯。彼得羅很能幹,是個過日子的好手!他給了我一大包衣服,一匹馬,還有糖……是匹很好的馬……」

  「你等等!」葛利高裡已經猜到他的來意,立刻火冒三丈,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就是為這個來的嗎!」

  「那又怎麼啦?」

  「怎麼——怎麼啦?」

  「要知道大家都在搶啊,葛利沙……」

  「大家!都在搶!」葛利高裡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就發瘋似地重複說。「自己家的東西還少嗎?你們簡直是太可惡了!在德國前線打仗時曾經為了搶劫槍斃過很多人!

  「你別叫嚷!」父親冷冷地攔住他的話頭。「我不是來向你要的。我什麼也不需要。我今天活著,也許明天就腿一伸……你要為自己想想,你說說看,你以為你是大財主哪!家裡只剩下一輛四輪馬車啦,可是你……再說.為什麼不拿這些投奔紅軍的人家裡的東西呢?……不拿倒是罪過!可是拿回家去就連塊樹皮也有用呀。」

  「你快別對我說這個啦!不然的話——我立刻就把你從這兒趕走!我為了這個打哥薩克的嘴巴子,可是我的父親卻來搶老百姓的東西!」葛利高裡氣得直哆嗦,氣喘吁吁地說。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把你的連長給撤掉的吧?」父親狠狠地嘲笑他說。

  「連長對我有他媽的什麼用呢!排長我也不想於啦!

  「那是當然的啦!聰明,聰明……」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葛利高裡點上煙,借著火柴的光亮,他看到了父親窘急、生氣的臉、現在他才完全明白父親的來意。「為了這個把達麗亞也帶來啦,老胡塗!他是來往回運贓物的呀。」他心裡想。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回來啦。聽說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無動於衷地說。

  「這是怎麼回事呀?」葛利高裡大吃一驚,連手裡的煙捲都掉了。

  「就是這麼回事。原來他是被俘了,沒有死。他混得很闊回來了。他的衣服和東西——簡直是海啦!拉來了兩大車,」老頭子誇耀著,胡吹起來,仿佛司捷潘是他的親人似的。「他把阿克西妮亞接回來了,現在服役去啦。讓他當了個好差事,是什麼兵站主任,好像就在卡贊斯克。」

  「糧食打了很多嗎?」葛利高裡改變了話題。

  「打了四百鬥。」

  「你的孫子孫女都好嗎?」

  「啊哈,孫子孫女嗎,兒子啊,都乖極啦!你頂好給他們帶點兒什麼禮物回去。」

  「前線上有什麼禮物好帶呀!」葛利高裡傷心地歎了口氣,心裡卻在想著阿克西妮亞和司捷潘。

  「你就沒有多弄幾支步槍?沒有多餘的嗎?」

  「你要那玩意兒子什麼?」

  「家裡有用啊。防備野獸呀,防備壞人哪。以防萬一嘛。我搞到了整整一箱子彈。運的是子彈,——我就拿了一些。」

  「到輜重隊裡去拿吧。這玩意兒多得很。」葛利高裡苦笑了一聲。「好,去睡吧!我要去查崗啦。」

  第二天早晨,維申斯克團的一部分隊伍從村子裡出發了。葛利高裡走著,深信已經使父親認識到搶人家的東西可恥,一定空手回去了。可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哥薩克們送走以後,就像主人似的走進穀倉,從架子上摘下一副馬軛和一副皮馬套,拿到自己的馬車上。女主人滿臉老淚縱橫,跟在他的身後,抓住他的肩膀,哭喊著:「老爺子!親人哪!你不怕上帝怪罪嗎?於嗎要欺負孤兒寡母啊?把馬套還我吧!還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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