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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你肯到我家來串串門嗎?來吧,賞個臉吧,咱們一起幾拉拉家常,」

  司捷潘沒有答應,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死氣白賴地請求他。而且生氣了,司捷潘只好屈從他洗過臉,把剪得很短的頭髮往後梳著一當老頭子問:「『你的額發哪兒去啦?是脫頂了嗎?」司捷潘笑了,他堅定地把帽子扣到腦袋上,第一個走到院子裡。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親熱得簡直有點兒肉麻,以至司捷潘不由自主地想:「他是為了消除舊日的怨仇才這樣竭力討好……」

  伊莉妮奇娜依照丈夫眼睛裡的無聲的命令,在廚房裡奔忙,催促著娜塔莉亞和杜妮亞什卡,自己親自去擺桌子。婦女們偶爾把好奇的目光投到坐在聖像下面的司捷潘身上,仔細地打量他的上衣。襯衣的領於、銀錶鏈和髮式,露出掩飾不仕的、驚訝的笑容,互相交換著眼色。達麗亞滿面紅光,從後院裡走來;她羞澀地笑著,用圍裙角擦著薄薄的嘴唇兒,眯縫起眼睛說:「啊呀,好街坊,我可簡直認不出您來啦。您一點兒也不像哥薩克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失時機地把一瓶家釀燒酒擺到桌子上,拔掉塞在瓶日上的破布,聞了聞又甜又苦的酒香,吹噓說:「嘗嘗吧。自家釀的,把火柴往上一湊——立刻就會冒藍火苗,真的!」

  席間的談話漫無邊際。司捷潘原本喝得很勉強,但是喝了幾杯,很快就有了醉意,態度也變得溫和了。

  「現在你應該再娶個媳婦啦,我的好街坊。」

  「您這話說得可不對!我把原來的老婆放到哪兒去呀?」

  「原來的……原來的——怎麼啦……你以為原來的老婆就永遠用不壞啦?老婆跟騾馬一樣,騎到沒有牙口了,就不能再騎啦……我們給你找個年輕的。」

  「現在咱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哪還顧得上結婚呀……我有半個來月的假期,完了就得到鎮公所去報到,大概也會把我發送到前線去的,」司捷潘說,他已經醉意朦朧,外鄉口音也不那麼重了。

  不久他就走了,達麗亞用喜悅的目光送他離去,他走了以後,這一家就爭辯議論起來了。

  「這狗崽子,可真出息啦!瞧地說話的那股勁頭兒!簡直像個收稅官,或者別的什麼有教養的大人物……我一進去,他正起身,往穿著襯衣的肩膀上套綻著金片片的絲吊帶,真的!就像套在馬身上一樣,套在他的脊背和胸膛上。這搞的是什麼玩意?有啥用處?這麼說吧,他現在的派頭完全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讚不絕口,顯然是由於司捷潘沒有拒絕他的邀請,也不記舊仇,居然賞驗到他家來了從談話中知道,司捷潘服完兵役,將要在村子裡住下來,要修復房於。重整家業,順口提到,他很有些錢,這引起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深思和不由自主的敬佩.「看來,他很有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司捷潘走了以後說,「這畜生有大錢。別的哥薩克從俘虜營裡逃回來,都穿得破破爛爛,可是你看他,穿戴得這樣整齊漂亮……准是殺過人,再不就是偷了人家的錢。」

  起初有幾天,司捷潘只是呆在阿尼庫什卡家裡休息,很少在街上露面。左鄰右舍都在盯著他,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有人找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打聽:司捷潘打算幹什麼。但是這個女人緊閉著嘴唇,隻字不講,推脫說,她什麼也不知道。

  等到阿尼庫什卡的老婆雇了麥列霍夫家的一匹馬,星期六一大清早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後,村裡就紛紛議論起來了。只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出了是怎麼一回事。「准是去接阿克西妮亞,」他一面往車上套著瘸腿的驟馬,一面對伊莉妮奇娜擠了擠眼說。果然不出所料,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是受了司捷潘的囑託到亞果得諾耶去了。司捷潘囑咐她說:「你去問問阿克西妮亞,是否願意忘掉過去怨仇.回到丈夫身邊來?」

  這一天,司捷潘完全失去了原先的鎮靜和安然神情,黃昏以前他在村子裡走來走去,在莫霍夫家的臺階上坐了半大,跟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和「擦擦」談德國的情況,談他在那裡的生活,談路過法國,漂洋過海返回俄國一路上的情形。他傾聽著莫霍夫訴苦,不斷地看看表……」

  黃昏時分,女主人從亞果得諾耶回來了。她一面在夏天廚房裡做著晚飯,一面講給司捷潘聽,說阿克西妮亞聽到這意外的消息大吃一驚,盤問了很多有關他的事情,但是斬釘截鐵地拒絕回家來「她有什麼必要回來呢,在那裡過著闊太太樣的生活。現在養得可水靈啦、臉蛋兒又白又嫩。重活兒不沾手。還要怎麼樣呢?穿的可講究啦,你想都想不出來平常日子,穿的裙于簡直像雪一樣白.兩隻小手乾淨又乾淨……」阿尼庫什卡的老婆往肚子裡咽著羡慕的回水,歎息著說。

  司捷潘的顴骨鮮紅,低垂的淺色眼睛裡,憂憤傷感,怒火時隱時顯。他竭力控制著哆嗦的手,用勺於舀著彩釉杯於裡的酸牛奶,故作鎮定地問:「你是說,阿克西妮亞在炫耀她的優裕生活嗎?」

  「這又有什麼不應該呢!誰也不會反對過那樣的生活」

  「她問起過我嗎!」

  「那還用說!我一說到您回來啦,她的臉上刻變得煞白。」

  吃過晚飯,司捷潘走到自家荒草滿徑的院子裡。

  短促的八月黃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夜涼如水,簸穀風車煩人地在呱呱隨地悲鳴,傳來一陣陣刺耳的喊叫聲。人們頂著點點淡黃的月光,在習以為常的艱難生活中掙扎:他們正在簸揚白天打好的麥子,運到穀倉裡去。新打下的小麥的熱烘烘的刺鼻氣味和糠塵籠罩著村莊、校場一帶有架蒸汽打麥機在呼哧呼哧地響,狗在汪汪地叫。遠處的打穀場上回蕩著悠揚的歌聲。從頓河上吹過來淡淡的潮氣。

  司捷潘靠在籬笆上,越過街道,久久地凝視著頓河的流水,凝視著月亮斜照在水面上映出的一道婉蜒曲折的火焰似的波影。河上波光漣漪,流水滾滾。河對岸的白楊樹行昏昏欲睡.憂傷悄悄地、強有力地控制了司捷潘。

  大快亮的時候,下起雨來,但是太陽出來以後,雲消雨歇,又過了兩個鐘頭,就只有已經於結在車輪上的污泥還使人想起曾經下過雨上午,司捷潘來到了亞果得諾耶。他心情激動地把馬拴在大門邊,一溜歪斜地往下房走去。

  寬敞的、衰草遍地的大院於裡一個人也沒有。一群母雞正在馬棚邊的糞堆上亂刨覓食。一隻像烏鴉一樣烏黑的公雞站在倒伏的籬笆上獨步。它一面招呼母雞過來,一面裝作在啄食籬笆上爬的紅瓢蟲。幾條肥壯的獵狗躺在車棚邊的陰涼裡。六隻黑花斑的小狗兒,把母親,一隻年輕的、初次生崽的母狗按倒在地上,支著小腿吃起奶來,把蔫癟的灰奶頭神得長長的;露珠在主宅的薄鐵屋頂上晶瑩閃亮。

  司捷潘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著,走進卜房,問一個肥胖的廚娘問:「我可以見見阿克西妮亞嗎?」

  「您是什麼人哪?」那個廚娘用圍裙邊擦著汗淋淋的麻臉,很感興趣地問。

  「這您不必打聽。阿克西妮亞在哪兒呀!」

  「在老爺那兒。請您等一會兒吧。」

  司捷潘坐下,疲憊不堪地把呢帽放在膝蓋上。廚娘把鐵鍋放進爐膛,手裡的火鉗叮噹直響,全不搭理這位客人。廚房裡充滿了奶渣卷和酵母的酸味。蒼蠅黑壓壓地落在爐口、牆壁和撒滿麵粉的桌子上。司捷潘聚精會神地在傾聽,等待。熟悉的阿克西妮亞走路的聲音好像把他從長凳上彈了起來。他站起身,呢帽從膝蓋上掉到地上。

  阿克西妮亞端著一擦盤子,走了進來。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豐滿的唇角直哆嗦。她停住腳步,癱軟無力地把盤子抱在胸前,驚恐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司捷潘。過了一會兒,不知怎麼就飛也似的離開原地,匆忙走到桌前,把手裡的盤子放下。

  「你好!」

  司捷潘像在夢中一樣,喘氣緩慢、深沉、緊張的笑容使他的嘴唇咧開了。他默默地往前探著身於,把一隻手伸給阿克西妮亞。

  「到我住的屋子裡去……」阿克西妮亞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司捷潘拾起帽子.好像拿起一件很重的東西似的;血沖上了他的腦袋,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走進阿克西妮業住的屋子,他們就在一張小桌兩邊坐卜來,阿克西妮亞舔著十裂的嘴唇,哼哼著問:「你是打哪兒來呀?……」

  司捷潘像醉漢一樣,毫無目的地、快活得很不自然地揮了揮手。那種喜悅和痛苦交織的笑容一直還留在他的唇邊。

  「從俘虜營裡……我找你來啦,阿克西妮亞……」

  不知道為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忙亂起來,站起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包,使勁撕開包布,手指哆嗦著,從裡面拿出一隻女式的銀手跟表和一隻鑲著廉價藍寶石的指環來……他把這些禮物放在汗濕的手巴掌上遞給阿克西妮亞,可是她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他那張陌生的。被屈尊俯就的笑容弄得難看的臉。

  「拿去吧,這是帶給你的……咱們在一起生活……」

  「我要這些東的幹什麼?你等等……」阿克西妮亞像死人一樣蒼白的嘴唇嘟噥說。

  「你拿去吧……別生氣……咱們應該忘掉那些胡塗愚蠢的日子……」

  阿克西妮亞用手遮著臉,站起身來,走到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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