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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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從肩上摘下步槍。其中一個黑鬍子、乾巴瘦,看樣子像個礦工,把憤怒的目光從科舍沃伊身上轉到其餘的哥薩克們身上,低聲說道:「現在我們只好用刺刀來對付你們啦!……好啦,滾開!滾到一邊去!哪個敢上,我就開槍,絕不含糊! 藍眼睛的步兵把手榴彈舉在頭頂上搖晃著;在前面走的那個高個子、駝背的步兵拿著生了鏽的刺刀尖劃了一下下士的大衣;像礦工樣子的傢伙嘴裡罵著,朝科舍沃伊揮舞起槍托子;科舍沃伊的手指頭在槍機上直哆嗦,夾在肋部的槍托也在跳動;有一個哥薩克抓住一個矮小步兵的大衣領子,伸出一隻手去擺弄著他,擔心地回頭瞅著其餘的人,害怕他們從後面打他。 玉米莖上的幹葉子沙沙作響。綿延的群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的邊際上閃著藍光。紅毛的母牛在村外的牧場上徘徊。秋風在小樹林子外卷起陣陣冰冷的塵埃。憂鬱的十月的白晝和平、昏沉;暗淡的陽光下的自然景物顯得那麼安逸、肅靜。可是就在不遠的大道邊,人nJ卻在失去理智地仇恨中亂成一團,正準備用他們的鮮血去污染吸足了雨水的、已經播了種的肥沃土地。 激動的情緒已經有點緩和了,步兵們和哥薩克叫嚷了一陣以後,談話的口氣已經有些軟了。 「我們剛從前線上撤退下來才三天!我們沒有往後方去!可你們卻往後方逃,也不害臊!你們扔下戰友!誰來把守前線呢?哎呀,你們這些人哪!……我的戰友,肋條骨都叫德國人刺透啦,——我是和他一起在當潛伏哨的,可是你卻說我們連火藥味兒都沒有聞到。你聞到的火藥味兒跟我們聞到的一個樣!」科舍沃伊惡狠狠地說。 「別在這裡扯淡啦!」一個哥薩克打斷他的話說,「到司令部去——用不著費話!」 「讓開路,哥薩克!不然的話,我們可真要開槍啦!」礦工模樣的步兵勸導說。 下士很傷心地把兩手一攤,說道:「我們不能這麼幹,老弟!你們就是把我們都打死——那也逃不掉:我們的連隊就駐紮在這個村子裡……」 那個高個、駝背的步兵,忽而威脅,忽而勸說,忽而又央告起來。最後,他匆匆忙忙從肮髒的背包裡掏出一只用於草包纏著的瓶子,獻媚地向科舍沃伊眨著眼,悄悄說道:「親愛的哥薩克們,我們給你們些錢,還有這個……德國伏特加……我們還可以湊點東西……看在基督面上,放我們過去吧……家裡孩子一大窩,你是明白的……都已經筋疲力盡啦,想家想死啦……到什麼時候才有個完啊?……主啊!……真的不肯放我們過去嗎?」他慌忙從靴筒裡掏出一個煙袋荷包,從裡面抖出來兩張折皺的「克倫卡」,開始拼命往科舍沃伊手裡塞。「收下吧,收下吧!啊呀,我的天!……你不必為我們擔心……沒有錢我們也可以混下去!錢——這不要緊……沒有錢也行……收下吧!我們再湊點兒……」 羞得滿臉通紅的科舍沃伊避開他,把手藏到背後,直搖頭。一股熱血猛地湧到他臉上,淚水奪眶而出,暗自想道:「這都是因為別什尼亞克犧牲,我才變得這麼混帳……我這算是幹什麼……自個兒反對戰爭,可是來抓從前線逃下來的人,——我怎麼能這樣於呢?……我的媽呀,我幹的事情太糟糕啦!我居然成了這樣的走狗!」 他走到下土面前,把他叫到一旁去;也不看他的臉,說道:「放他們走吧!你說呢,科雷切夫?放走吧,真的! 下土的眼神也迷離恍愧,仿佛正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隨日說道:「叫他們走吧……還有他媽的別的什麼辦法呢?咱們自己也就要走這條路呀……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 於是轉身朝步兵們憤憤地喊道:「你們這些下流東西!我們像對待好人一樣對待你們,以禮相待,可你們卻塞錢給我們,啊?你們以為我們自己的錢少,還是怎麼的?」他的臉漲紅了,叫道:「收起你們的錢包吧,不然就把你們送到司令部去! 哥薩克們都退到旁邊去。科舍沃伊望著遠處村子裡的空曠街道,沖著離去的步兵喊道:「喂!小騾馬!你們在這空地上晃什麼?看,那邊有一片小樹林,白天藏在那裡歇歇腿兒,夜裡再往前走!不然,你們遇上別的崗哨,——就會把你們抓起來!」 步兵們四下望瞭望,猶豫了一會兒,拉成了一條肮髒的灰色鏈子,然後就都像狼似的,一個跟一個地鑽進一片黃楊叢生的窪地裡去了。 十一月上旬,有關彼得格勒爆發十月革命的各種消息開始傳到哥薩克們的耳朵裡。照例比所有的人消息靈通的團部傳令兵們都肯定地說,臨時政府已經逃到美國去了,水兵們提到了克倫斯基,給他剃了個禿頭,像羞辱不走正道的大姑娘一樣,塗上松焦油,在彼得格勒遊了兩天街。 又過了些日子,就接到了正式文告,說臨時政府已被推翻,政權轉移到工人和農民手中。哥薩克們都警惕地安靜下來。許多人很高興,盼著戰爭馬上停止,但是很多謠傳卻又令人十分不安,都說騎兵第三軍團已經跟著克倫斯基和克拉斯諾夫將軍一同向彼得格勒進軍了,又說早就把幾個哥薩克團調到頓河去的卡列金也從南方壓上去了。 前線崩潰了。如果說在十月裡,步兵們還只是零散地、沒有組織地三五一夥地開小差,那麼到十一月底,就已經是整連、整營、整團地從陣地上撤退了;有些部隊是輕裝撤退的,但是絕大多數部隊是帶走了團隊的物資,搶劫了倉庫,打死了軍官,順手也搶掠平民,他們就像沖毀堤壩的、波浪滔天的洪水一樣向故鄉奔流而去。 在新形勢下,第十二團再去執行攔截逃兵的任務已經毫無意義了,所以這個團在被重新調回前線,在妄圖用他們來堵住步兵棄陣而逃留下的千瘡百孔,已不成其為戰線的努力失敗後,十二月裡也從前線撤下來,以行軍隊形開到了附近的一個車站,將團裡的全部物資。機槍、儲備的子彈和馬匹裝卜火車,向已經爆發了激烈內戰的俄羅斯腹地駛去…… 第十二團的兵車經過烏克蘭,向頓河開去。在茲納緬卡附近,赤衛軍想解除這個團的武裝。談判進行了半個小時。科舍沃伊和另外五個哥薩克,都是各連革命委員會的代表,要求放他們帶著武器過去。 「你們要武器幹什麼?」車站工兵代表蘇維埃的成員們質問他們說。 「去打我們自己的資產階級和將軍啊!去把卡列金的尾巴割掉!」科舍沃伊代表他們所有來談判的人回答說。 「我們的武器是屬軍隊的,不能交出去!」哥薩克們激動起來。 兵車放行了。在克列緬楚格又要解除他們的武裝。只是當哥薩克機槍手們把機槍架在敞開的車廂門口,瞄準了車站,而且有一連人下車散開,臥倒在路基後面準備戰鬥時,才同意放他們過去。可是快到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的時候,即使跟赤衛軍的部隊互相射擊了一陣也不頂用了,——團隊還是被解除了部分武裝:機槍被繳去了,還繳去一百多箱子彈。幾部軍用電話機和幾軸電話線。哥薩克們拒絕了逮捕軍官的建議。一路上只損失了一名軍官——團部的副官奇爾科夫斯基,哥薩克們自己判了他死刑,由「鍋圈兒」和一個赤衛軍水兵負責執行判決。 十二月十七日傍晚,在錫涅爾尼科沃車站,哥薩克們把副官從車廂裡拖了出來。 「就是他背叛了哥薩克嗎?」手拿毛瑟槍,背著一支日本造步槍的麻臉黑海水兵快活地問道。 「你以為——我們會認錯人嗎?不,我們不會看錯的,大家已經揍了他一頓啦!」「鍋圈兒」氣喘吁吁地說。 副官是個年輕的卜尉,他像被捕獲的野獸,四面張望著,用汗濕的手掌摩掌著頭髮,對刺臉的嚴寒,槍托子毆打的疼痛都已經毫無感覺。「鍋圈兒」和水兵把他推得離車廂遠一點。 「就是因為有了這幫混帳東西,人們才起來暴動,才起來革命……哎——哎,我的親愛的,你別動彈,不然你就要摔碎啦,」「鍋圈兒」嘴裡嘟噥著,摘下帽子,畫了一個十字。 「勇敢點兒,上尉老爺!」 「準備好了嗎?」水兵玩弄著毛瑟槍,微微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朝「鍋圈兒」問道。 「準備好啦!」 「鍋圈兒」又畫了一個十字,斜視著,水兵叉開腿,舉起毛瑟倫,聚精會神地眯縫起眼睛,——嚴酷地微笑著,首先開槍。 在恰普利諾附近,團隊無意中參與了無政府主義者跟烏克蘭人進行的戰鬥,犧牲了三個哥薩克,費了很大力氣才掃清了被一個步兵師的兵車佔據的鐵路,殺出了重圍。 過了三晝夜,團隊的先頭兵車已在米列羅沃車站卸車了。其餘部分尚滯留在盧甘斯克。 到達卡爾金村的時候,團隊只剩下一半人了(其餘的人從車站就都各自回家去了)。第二天拍賣了戰利品:前線上帶回來的從奧地利人那裡奪來的馬匹,分了團裡的公款和服裝。 傍晚時候,科舍沃伊和韃靼村的另外幾個哥薩克啟程回家了。他們爬上了山坡。頓河上游最美麗的卡爾金村就坐落在山腳下冰封的、白茫茫的奇爾河河灣處。蒸氣磨坊的煙囪裡冒出一團團軟綿綿的輕煙;廣場上黑壓壓擠滿了人;響起了晚禱的鐘聲。卡爾金山崗那面,克利莫夫斯基村的楊柳樹梢隱約可見;再遠處,在苦艾般的青灰色雪茫茫的地平線後面,耀眼的夕照染紅了煙霧朦朧的西半天。 十八名騎士走過立著三棵落滿白霜的野蘋果樹的上崗後,馬就小跑起來,鞍座咯吱咯吱響著,往東北方向馳去。寒夜靜悄悄地藏在山崗後面。哥薩克裹緊長耳風帽,有時縱馬飛奔。馬蹄鐵清脆、刺耳,令人心碎。踏平的大道在馬蹄下向南馳去;大道兩旁是一片不久前融雪水窪結成的薄冰,冰面上凍結的草莖,在月光下,像一道道白色的流火在閃爍。 哥薩克默默地催馬前進。大道向南伸延開去。橡樹溝的樹林在東方旋轉。野兔腳印的奇異花紋在馬蹄邊閃過。銀河像一條鏤花的哥薩克皮帶,華麗地系在草原的夜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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