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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想要於什麼呢?」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忍不住問。

  「噢……」利斯特尼茨基冷冷一笑,「他們想……這比霍亂病還要可怕!可怕的是,它們很容易傳染到人身上,很容易傳播到廣大的士兵群眾中去。我指的是思想。這是無論用什麼隔離方法都沒有用的。布爾什維克,無疑,有很多能人,我曾經接觸過幾個,有些簡直是狂熱的信徒,但是絕大多數是些放蕩不羈、道德敗壞的傢伙。這種人對布爾什維克教義的實質並無興趣,只想趁機搶劫一番,逃離前線。布爾什維克首先想把政權奪到自己手裡,要不惜任何代價結束這場他們所謂的」帝國主義『戰爭,即使單獨講和也可以,——把土地分給農民,工廠交給工人。當然,這既是幻想,而且也太蠢,但是利用這種天真的想法卻能達到瓦解士兵的目的。」

  利斯特尼茨基說話時,顯然竭力在壓抑胸中燃燒的怒火。象牙煙嘴在他的手指間轉動。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身子向前傾著,就像要跳起來似的聽他講述。老利斯特尼茨基咬著唇邊的青灰色鬍子,毛烘烘的氈鞋踏得呱卿呱卿直響,在客廳裡來回踱著。

  葉甫蓋尼講了他如何在政變以前,由於擔心哥薩克進行報復,不得不逃離團隊的經過;他曾親眼看到在彼得格勒發生的一連串的事變。

  談話中斷了片刻。老利斯特尼茨基望著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鼻樑,問道:「怎麼,你還要買秋天看過的那匹灰馬嗎,就是『貴夫人』生的那只駒兒?」

  「現在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事兒喲,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莫霍夫可憐地皺起眉頭,絕望地揮了揮手。

  這時候葉梅利揚已經在下房裡暖和過來,正在喝茶,他用紅色的手絹擦著像紅甜菜似的臉頰上的汗珠,講述村於裡的新聞。阿克西妮亞裹著一條毛頭巾,站在床邊,胸靠在雕花床背上。

  「大概我們家的房子全都倒塌了吧?」她問道。

  「沒有,怎麼會倒塌呢?還好好的哪!不會塌的,」葉梅利揚令人不舒服地拖著長腔回答說。

  「我們的鄰居,麥列霍夫家過得怎樣啊?」

  「還好。」

  「彼得羅沒有回來度假嗎?」

  「好像沒有。」

  「葛利高裡呢?……他們家的葛利什卡呢?」

  「葛利什卡在聖誕節後回來啦。今年他的老婆生了一對雙胞胎……葛利高裡嘛……當然——是因為受傷才回來的。」

  「他受傷了?」

  「可不是嗎?胳膊受傷啦。他渾身上下,傷痕斑斑,就像咬架的公狗一樣:簡直數不清他身上是十字章多,還是傷疤多。」

  「葛利什卡,他變成什麼樣子啦!」阿克西妮亞問道,被喉嚨裡的一陣於渴的痙攣弄得喘不過氣來,她咳嗽了幾聲,使顫抖的嗓音恢復正常。

  「還是那副相……鉤鼻子,黑頭發。土耳其人就是土耳其人,變不了的。」

  「我不是問這個……他老了沒有呢!」

  「鬼才知道呢;也許,老了一點兒。老婆生了一對雙胞胎,——可見,還是沒有十分老。」

  「這裡真冷……」阿克西妮亞聳了聳肩膀,說完便走了出去。

  葉梅利揚一面倒著第八杯茶,一面目送阿克西妮亞走出去,然後像瞎於走步一樣,緩慢地、一字一板地說道:「狠毒的臭娘兒們,沒有比她再壞的啦!不多日於以前,還穿著靴頭子在村子裡跑呢,現在也居然不說『這兒』,說起『這裡』來啦……我看這種娘兒們最有害啦。我真想好好教訓教訓她們,畜生……毒蛇!到那兒……『這裡真冷』……騾馬的鼻涕!一點兒不差!……」

  他氣哼哼地,沒有喝完第八杯茶,就站起來,畫了個十字,走出去,傲慢地東看看,西望望,還故意用靴子把擦得鋥亮的地板踩髒。

  回家的路上,他也和東家一樣,愁眉不展。他不斷地用鞭子抽馬,把對阿克西妮亞的憤恨全都發洩在小馬身上,惡狠狠地罵它「流氓」、「瘸子」。一路上,直到回到村于裡,葉梅利揚一反常態,沒有和東家說一句話。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也保持著令人不安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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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駐紮在西南戰線上留作預備隊的一個步兵師的第一旅,以及歸這個旅節制的第二十七頓河哥薩克團,在二月革命以前,就被從前線撤下來,想把他們調到首都附近去鎮壓剛剛開始的騷動。這個旅被撤到後方,換了新的冬裝,好酒好肉地給他們吃了一天,第二天就裝上火車出發了,但是革命跑到這幾個向明斯克開拔的團隊前面去了:出發的那天就在紛紛傳說沙皇已經在最高統帥部簽署了遜位昭書。

  半路上這個旅又被調了回去。在拉茲貢車站,第二十七團接到了下車的命令。道軌上擠滿了列車。有很多軍大衣上戴著紅帶子的步兵在站台上徘徊,他們都扛著精緻的俄國式的。但是英國製造的步槍。有許多步兵很激動,擔心地打量著排成連的隊形的哥薩克。

  陰暗的日子已近黃昏。雨水從車站屋頂上通過雨水管淙淙地流下來,道軌間匯積了很多水窪,上面閃著煤油的光亮,映出了灰雲片片的天空。調車的火車頭的吼聲沉悶虛弱。全團的人都騎在馬上,在倉庫外面列隊迎接旅長。濕到距毛的馬蹄上冒著熱氣。烏鴉放心大膽地落在隊伍的後面,啄食著橙黃色的馬糞。

  旅長騎一匹鐵青色的標準馬,由團長陪伴著,走到哥薩克們面前,他勒住馬韁,朝各連隊看了看。他好像是在用那只沒戴手套的手把缺乏信心的、暗啞的話語推開似的,訓起話來:「鄉親們!人民意志迫使一直統治到今天的皇帝尼古拉二世……遜位啦。政權已經轉到國家杜馬臨時委員會手裡。軍隊,也包括你們在內,應當鎮定地對待這個……消息……哥薩克的職責就是保衛自己的祖國不受侵犯……就是說,不受外敵的侵略。我們對當前的動亂採取旁觀態度,讓老百姓自己去選擇組織新政府的道路吧。我們只能旁觀!對軍隊說來,戰爭與政治是不能並立的……在這天崩地拆的……的日子裡,我們大家都應該非常堅強,就像……」這位旅長,無能的、根本不會長篇大論的老將軍說不下去,找不到合適的比喻;兩條眉毛在他那油晃晃的臉上痛苦地。默默地抖動著;連隊都在耐心地等待著;「……就像鋼鐵一樣。你們的哥薩克的軍人天職號召你們服從自己的長官。我們要一如既往,勇敢殺敵,至於那裡的事……」他斜著做了一個向後指的手勢,「就讓國家杜馬去決定國家的命運吧。等我們打完了這場戰爭,我們也將參與國內生活,不過目前咱們……還不行。我們不能把軍隊交出去……軍隊裡不能要什麼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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