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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摁了摁膝蓋關節,敲了敲筋頭上的韌帶,捏了捏馬蹄距毛上部的骨頭……

  獸醫把不安地豎起耳朵的馬又是聽,又是摸,折騰了半天,然後搖擺著白大褂的衣襟,向四周散發著刺鼻的石炭酸氣味,走開了。

  葛利高裡的馬檢驗不合格。並不像薩什卡爺爺預料的那樣,老練的獸醫還很有點兒「聰明」,竟發現了薩什卡爺爺說的那塊隱蔽的傷痕。

  激動的葛利高裡和父親商量了一下,過了半點鐘,鑽了個空子,把彼得羅的馬牽到磅秤上去,獸醫幾乎沒有檢查就認為合格了。

  葛利高裡就在附近找到了塊乾燥地方,鋪開馬衣,把自己的全部裝備放在上面;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後面牽著馬,跟一個也是來送兒子的老頭于聊起天來。

  一位穿著淺灰色軍大衣、戴著銀白色的卷毛羊皮帽子、白頭發。高身材的將軍揮舞著戴白手套的手,左腿總比右腿抬得稍微高一些,從他們身旁走過去。

  「這就是軍區司令,」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後面碰了碰葛利高裡,小聲說。

  「大概是位將軍吧?」

  「馬克耶夫少將。這個鬼東西,厲害得很!」

  一群從各團和各炮兵連隊派來的軍官跟在司令的後面。一個肩部和臀部都很寬、穿著炮兵制服的上尉,對身旁的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的一位高個、漂亮的軍官——大聲說道:「……這他媽的怎麼一回事呀!一個愛沙尼亞的小村子,老百姓大都是暗白皮膚,可是這個姑娘卻與眾不同,而且還遠不止她一個!我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推測,後來我們才弄明白,二十年前……」軍官們已經走了過去,離開了葛利高裡把自己的哥薩克裝備攤放在馬衣上的地方,頂著風,他只是模糊地聽到了被軍官們的笑聲淹沒了的炮兵上尉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是你們阿塔曼斯基團的一個連在那個小村子裡駐紮過。」

  文書用哆哆嗦嗦、沾滿紫墨水的手指頭扣著上衣的鈕子,跑了過去,軍區兵站副長官在他身後,生氣地喊道:「要三份,告訴過你啦!我要關你禁閉!」

  葛利高裡好奇地打量著這些文武官員的陌生的面孔。從他面前走過去的副官把兩隻苦悶、濕潤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遇到葛利高裡的注意的目光,就扭轉身去;一個老中尉不知道為什麼很激動,黃牙齒咬著上嘴唇,幾乎是跑著在追這位副官。葛利高裡看見中尉的紅眉毛上方有一顆小疣子在哆嗦,直打他的眼皮。

  葛利高裡的腳邊,鋪著一條沒有用過的馬衣,上面依次放著一副馬鞍,鞍架用鐵皮包著,漆成綠色,馬鞍有前袋和後袋;兩件軍大衣,兩條褲子,一件制服,兩雙靴子,一件襯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餅乾,一個罐頭,麥粒,以及一個騎士必需的其他各種食品。

  在打開的口袋裡有一串——供四隻蹄子用的——馬掌和一些馬掌釘,都用油浸過的破布包著,一個裝著兩根針和一團線的針線包,一條毛巾。

  葛利高裡又瞅了一眼自己的裝備,蹲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油污的馱載扣帶的邊緣。檢查委員會從廣場的一頭慢慢地順著在馬衣旁排列著的哥薩克面前走過。軍官和長官們仔細地檢查哥薩克的裝備,掖起淺灰色軍大衣的前襟,蹲下去翻看鞍袋,檢查針線包,用手掂量著餅乾口袋的分量。

  「小心,夥計們,看那個細高挑兒,」站在葛利高裡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指著那個軍區兵站長官,說道,「他就像公狗挖黃鼠狼洞那樣亂翻一氣。」

  「瞧,瞧,媽的!……把口袋翻得亂七八糟!」

  「一定是有問題唄,要不然誰願意找麻煩。」

  「他要幹什麼,難道要數馬掌釘子嗎?……」

  「真是只公狗!」

  檢查委員會成員越走越近,談話也漸漸沉寂下來,再過幾個人就輪到葛利高裡了。軍區司令左手拿著手套,右手搖晃著,胳膊肘連彎也不彎。葛利高裡立正站好,父親在後面咳嗽不停。風在廣場上散佈馬尿和融雪的氣味。不很高興的、像是喝醉酒似的太陽向下望著。

  一群軍官在葛利高裡旁邊那個哥薩克面前檢查了一會兒,然後就一個一個地向他走過來。

  「姓什麼,叫什麼?」

  「麥列霍夫·葛利高裡。」

  兵站長官捏著軍大衣的腰帶把大衣提起來,聞了聞衣服裡子,很快地數了數鈕扣;另一個戴著少尉肩章的軍官,在手裡揉了揉上等呢子做的褲子;第三個軍官拼命彎下腰,摸著袋子裡的東西,以致風把軍大衣襟都卷到了背上。兵站長官好像是摸燙手的熱東西似的,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包著馬掌釘的破布,吧喀著嘴唇數著馬掌釘。

  「為什麼只有二十三個釘子?這是怎麼回事?」他怒氣衝衝地抖了抖破包布的角問道。

  「絕對不會,大人,一定是二十四個。」

  「難道我是瞎子嗎?」

  葛利高裡慌慌張張地展開了卷著第二十四個釘子的布角,粗糙的黑手指頭稍稍碰到了兵站長官白嫩的手指頭上。兵站長官忙把手往回一縮,好像被紮了一下似的,在灰軍大衣側面擦了擦;厭惡地皺起眉頭,戴上了手套。

  葛利高裡看到了這些動作;他挺直身子,惡狠狠地笑了。他們的視線相遇,兵站長官的臉頰尖上漲紅了,他提高了嗓門喊道:「你這是什麼眼神?什麼眼神,啊?哥薩克?……」他那顴骨旁邊有道刮臉刮破的傷痕的臉頰立刻從上到下都漲紅了。「為什麼馱載扣帶弄得亂七八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你是哥薩克還是穿樹皮鞋的莊稼佬?……你父親在哪兒?」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揪了一下馬韁繩,向前邁了一步,瘸腿碰了一下站好。

  「你不懂得當兵的規矩嗎?……」怒氣衝天的兵站長官向他大發雷霆,他因為打牌輸了錢,從早晨起就很不高興。

  軍區司令走了過來,兵站長官才安靜了。軍區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架子,——打了個嗝兒,向下一個人走去。葛利高裡要編人的那個團迎接新兵的軍官,很有禮貌地把什麼都仔細翻看一遍,連針線包也沒有放過,他最後一個離開,倒退著,背風點上了一支煙。

  過了一天,從切爾特科沃車站向利斯基——沃羅涅什開出了一列火車,這列紅色車廂編成的列車裝載著哥薩克、馬匹和糧襪。

  葛利高裡靠著馬槽站在一節車廂裡。車廂的門大敞著,陌生、平坦的田野從車門前滑過,一片片淺藍色溫柔的樹林在遠處旋轉。

  馬匹咯吱咯吱地嚼著乾草,由於蹄子下面的車板直跳動,所以不住地在倒動著。

  車廂裡散發著草原的苦艾、馬汗和春天融雪的氣味。遠處,地平線上,聳立著一片片淺藍色的、像黃昏時晦暗的星星一樣在沉思的。高不可攀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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