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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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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莫霍夫的家世,有很悠久的歷史。 在彼得一世統治的時期,有一次,一艘官船滿載著乾糧和火藥,沿著頓河向亞速海駛去。頓河上游,離霍皮奧爾河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奇戈納克的「強盜」市鎮,這個小鎮的哥薩克在夜裡偷襲了這只船,殺死了正在酣睡的守衛,把乾糧和火藥搶劫一空,把船也鑿沉了。 按照沙皇的命令,從沃羅涅什派來了軍隊,把那個強盜市鎮奇戈納克燒光了,在戰鬥中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參加過搶船的哥薩克全都擊潰,把俘虜的亞基爾卡大尉和另外四十名哥薩克在水上絞刑架上統死;為了恫嚇下游騷動的村鎮,把絞刑架順流放到頓河下游去。 十多年後,在奇文納克的舊址上.重又炊煙繚繞,許多新移來的和那些劫後倖存的哥薩克又在那裡定居下來。市鎮重又發展起來,並修築了一道環鎮圍牆。從那時候起,從沃羅涅什派來一名皇家坐探和眼線——農民莫霍夫·尼基什卡。他販賣各種哥薩克日常生活中必需的雜貨:刀柄,煙草,火石等等;他也買賣贓物,而且每年要到沃羅涅什去兩次,表面上是去辦貨,實際上是去報告,說鎮上目前還算安靜,哥薩克也沒有策劃什麼新的叛亂。 這個莫霍夫·尼基什卡後來繁衍成了商人莫霍夫家族。他們在哥薩克的土地上牢牢地紮下了根。在鎮上撒下了種籽,而且繁衍起來,就像野草一樣拔也拔不淨;他們神聖地保存著沃羅涅什督軍派遣他們的祖先到這個叛亂集鎮時頒發的、已經破爛不堪的證書。如果不是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祖父還在世時的一場大火,把藏在神龕裡裝著證書的錦匣燒掉的話,也許會一直保存到今天呢。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祖父因為喜歡賭博,弄得傾家蕩產;他原要重振家業,可是大火又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燒光了,所以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就不得不又重新創業。他埋葬了癱瘓的父親以後,拿一個已經磨損得盡是麻坑的盧布做本錢,於起事業來了。起初他走村串巷,收購豬鬃和鵝毛。過了五年的窮日于,一戈比一戈比地欺騙和榨取附近各村的哥薩克,可是後來他不知怎麼地,搖身一變,收破爛的謝廖什卡就成了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了,在鎮上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和半瘋半傻的神甫女兒結了婚,拿到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陪嫁錢,又開了個布店。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布店開的正是時候。依照軍區政府的命令,開始把頓河左岸各鄉鎮轄區內的哥薩克整村整莊地遷移到右岸來,因為人岸的土地貧瘠,都是像石頭一樣硬的黃沙地。一個新的克拉斯諾庫特斯克鎮發展起來;新建房舍天天在增加。在與原屬地主土地交界的地方,在奇爾河、黑河和弗羅洛夫卡河的兩岸,在草原上的山谷和窪地裡,一直到烏克蘭小村莊一帶的廣闊區域內,出現了許多新的村莊。過去買東西,常要跑到五十多俄裡以外去,可是,現在這裡開了一家新鋪子,一色的新松木貨架,架子上擺滿了誘人的布匹綢緞。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事業就像一隻拉滿了的三排鍵的手風琴一樣,全面地發展起來;除了布匹綢緞以外,凡是鄉民的樸素生活必需的一切東西他都販賣:皮革製品、鹽、煤油和服飾用品.一應俱全。近來連農業機器都賣了。從阿克薩伊斯克的工廠裡運來的收割機、播種機、犁、風車和選種機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臨時搭起、漆成綠色的、涼爽的夏季店面前。當然別人口袋裡的錢是很難計算的.但是看得出,機靈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生意賺了很多錢。三年後,他開了一個糧店,又過一年,在第一個妻子去世以後,又在著手修建一座機器磨坊了。 他把韃靼村和附近的村莊都牢牢地掌握在他那黝黑的、生著一層稀疏的亮晶晶的黑絨毛的小拳頭裡。沒有一家不欠謝爾蓋·吉拉托諾維奇的債:一張張印著橙黃邊的綠色借據——有的是買收割機欠的,有的是為了女兒置辦嫁妝欠的(因為嫁姑娘的時候到了,而帕拉莫諾夫糧店又把小麥價格壓得很低,所以都到這裡來求他:「賒給我們一點吧,普拉托諾維奇廠),要陳欠的東西還多著呢·一磨坊裡有九個工人,鋪子裡七個夥計,家裡有四個傭人——他們這二十張嘴都是靠買賣人的恩典吃飯的。第一個妻子給他留下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姑娘麗莎,一個是比她小兩歲的、瘦弱多病、萎靡不振的男孩弗拉基米爾。第二個妻子是個骨瘦如柴、窄鼻樑的女人,叫安娜·伊萬諾夫娜,她沒有生過孩子。她把那晚來的、從未顯示過的母愛,以及長期鬱積在心裡的苦惱(她已經三十四歲了才嫁給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全都傾注到前妻留下來的孩子身上了。後母神經質的性格,對於子女的教養沒有產生好影響,至於父親對他們的關心、也並不比對馬夫尼基塔或者回娘的關心更多一點。做買賣、跑生意占去了他的全部時間:一會兒去莫斯科,一會兒去下諾夫戈羅德,一會兒去烏留平斯克,一會兒又去各鄉鎮的市集。孩子在沒有人照顧的情況下成長起來。並不敏感的安娜·伊萬諾夫娜根本不想深人瞭解孩子心靈上的秘密——繁多的家務使她顧不到這些——因此姐弟倆在成長過程中,互不理解,非常陌生,性格各異,根本不像親生姐弟。弗拉基米爾成了一個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的人,總是愁眉苦臉,流露出一種不是兒童應有的嚴肅神色。而麗莎卻是混在女僕和廚娘中間,在放蕩、見過世面的娘兒們群中長大,她很早就看到了生活的醜惡面。婦人使她產生了一種不健康的好奇心,當她還是一個幼稚、羞澀的少女時,就像荒林中的毒莓一樣,自生自長起來。 歲月悠悠逝去。 老年人照例是更老了;而年輕人卻像一片茂盛的叢林長起來了。 有一次喝晚茶的時候,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瞥了女兒一眼,不禁大吃一驚(伊麗莎白這時候已經中學畢業,出落成一個引人注目的美貌的少女);他看了一眼,手裡盛著琥珀色茶水的茶碟顫抖了起來:「真像去世的母親。我的上帝,簡直太像啦!」他叫了一聲:「麗茲卡肥臉轉過來!」竟沒有注意到,女兒從小就酷似母親。 ……弗拉基米爾·莫霍夫是個瘦弱的、臉色焦黃的小夥子,中學五年級的學生,他常到磨坊的院子裡去玩。不久前,他和姐姐一同回來過暑假,弗拉基米爾和往常一樣,回來以後總要到磨坊裡去看看,在渾身是麵粉的人群中亂闖,聽聽那有節奏的磨粉機和齒輪的轟隆聲,滑動的皮帶的沙沙聲。他喜歡聽來磨麵粉的哥薩克們小聲的恭維:「少東家…」 弗拉基米爾小心地繞過滿院子的牛糞堆和車輛,走到木柵門口,忽然想起來還沒有到機器間去過,他就又回來了。 磨粉工人季莫費和綽號叫做「鉤兒」的磅秤工人,以及磨粉工的助手、一口白牙的小夥子達維德卡,都把褲腿卷到膝蓋上面,正在機器間人口處、紅色儲油罐旁邊和著一大堆粘土。 「東家!……」「鉤兒」露出嘲笑的神情向他問候道,「你們好呀。」 「你好,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 「你們這是幹什麼?……」 「我們在和泥哪,」達維德卡艱難地從散發著牲口糞臭味兒的粘泥裡往外拔著腿,惡意地微笑說。「你爸爸捨不得花一個盧布去雇女工,就逼著我們來幹這種活兒。你爸爸真是個守財奴!」他咕卿咕卿地挪動著兩條腿,又補充說。 弗拉基米爾的臉立刻漲紅了。他對這個總是面帶微笑的達維德卡,對他這種輕慢的腔調,甚至對他的雪白牙齒,產生了一種無法壓制的敵意。 「怎麼是守財奴呢?」 「就是。他吝嗇得要命。連自己拉的屎都要再吃下去,」達維德卡簡單地解釋說,還微微一笑。 「鉤兒」和季莫費都讚賞地笑了起來。弗拉基米爾覺得受到了刺心的侮辱。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達維德卡。 「那麼說……你是很不滿意啦。」 「你過來,和一下泥試試看,你就明白啦。什麼樣的傻瓜會滿意呢?應該把你爸爸弄到這兒來,叫他的大肚子晃蕩晃蕩才好呢!」 達維德卡搖晃著身於,艱難地在粘泥裡走著圈子,把腳抬得很高,現在他已經是在毫無惡意地、愉快地笑了。弗拉基米爾感到一絲的快意,他搜盡枯腸,找到了一個適當的回答。 「好,」他一字一板地說道,「我去告訴爸爸,就說你不滿意這裡的工作。」 他斜了一下達維德卡的臉,這句話所產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驚:達維德卡的嘴唇既可憐,又勉強地笑著,另外兩個人也皺起了眉頭。三個人都一聲不響地在稀溜溜的粘泥裡和了一會兒。最後達維德卡把眼睛從髒腳上移開,恨恨地、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是說著玩哪,沃洛佳……喂,我是說著玩哪……」 「我要把你說的話全都告訴爸爸。」 弗拉基米爾為父親和自己受到的侮辱,為達維德卡可憐的笑容感到難過的眼淚正奪眶而出,便繞過油罐走去。 「沃洛佳!……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達維德卡驚呼道,跳出爛泥堆,把褲腿從濺滿污泥的膝蓋上櫓下來。 弗拉基米爾停了下來。達維德卡跑到他的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央告說:「不要告訴你爸爸啦。我是逗你玩才說的……請原諒我這個傻瓜……真的,我沒有惡意!……是為逗你玩才說的……」 「好吧。我不告訴啦!……」弗拉基米爾皺著眉頭喊道,然後向板柵門走去。 可憐達維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風。他懷著輕鬆的心情,順著板柵走去。從磨坊院子角落裡的鐵匠作坊那裡傳來雜亂的打鐵聲:先在鐵上敲一下——聲音暗啞、柔和,再在錚錚響的鐵砧子上打兩下——發出叮噹的響聲。 「你惹他幹什麼?」「鉤兒」壓抑的低音傳到正走開去的弗拉基米爾的耳朵裡。「不碰他,就不會散發出臭味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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