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太熱啦。全身都給蒸幹啦。」

  「附近的村子裡也沒有酒店,沒有盼頭啦!」

  「好啦,起頭吧。可惜你可不是個行家。唉,你們家的葛利什卡可是一個唱高音的好手!他一拉起長腔,那聲音簡直就像根銀絲線一樣漂亮、悅耳。我跟他在村子裡的遊戲場上打過架。」

  司捷潘把腦袋往後一仰,咳嗽了一聲,用低沉、洪亮的聲音唱起來:

  哎,你呀,美麗的早霞,

  你升起的真早啊……

  托米林學著女人的樣子,把一隻手掌貼在臉頰上,用細聲細氣的痛楚的呻吟聲調跟著唱起來。彼得羅微微笑著,把鬍子尖放進嘴裡,眼看著那個胸部寬闊的炮兵,憋得太陽穴上凸起一道道的青筋。

  這個年輕的娘兒們,

  來挑水的時辰可太晚點兒……

  司捷潘原來頭朝赫裡斯托尼亞躺著,這時扭過腦袋,一隻手撐著身子;繃得緊緊的健美的脖頸泛起粉紅色。

  「赫裡斯托尼亞,幫幫腔!」

  可是小夥子卻猜出了她的心事,

  急忙把自己的馬備上鞍子……

  司捷潘那鼓出的大眼睛在微笑,他把目光轉向彼得羅,彼得羅把鬍子尖兒從嘴裡神出來,也跟著唱起來。

  赫裡斯托尼亞咧著那長滿硬鬍鬚的嘴,把車篷上的帆布震得直動:

  備上了棗紅馬……

  就去追趕那小娘兒們……

  赫裡斯托尼亞把他那足有一俄尺長的光腳盤在身子下,等著司捷潘再唱起來。司捷潘閉上眼睛,——汗汙的臉躲在陰影裡——柔情地唱著,聲調忽而低得像耳語,忽而高亢,像是鋼鐵的響聲:

  小娘子,請你讓開點兒,

  讓我到河邊去把馬兒飲……

  赫裡斯托尼亞又用洪鐘似的聲調把人們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鄰近車上的人也加人了合唱。車輪磨得鐵軸吱扭吱扭響,馬匹被塵土嗆得不斷地打噴嚏,悠揚、洪亮、春潮般的歌聲在大路上空奔流。從還沒有乾涸的草原池沼裡曬成棕色的蘆葦叢中飛出了一隻白翅膀的野鴨。它一面叫著,一面向窪地飛去,還不斷地回過頭來,用翡翠一樣的眼睛俯視白篷的大車行列、用蹄子揚起陣陣煙塵的馬匹和穿著落滿塵土的白上衣、在路旁走的人們。野鴨落到窪地裡,黑色的胸脯碰在乾枯的、被野獸踐踏的草上,再也看不到路上的情景了。可是大道上依然是車聲轔轔,鞍下大汗淋漓的馬匹仍舊在懶洋洋地挪動著腳步識有幾個穿灰襯衣的哥薩克,迅速離開自己的馬車,跑到領頭的那輛車跟前,圍著它彎腰捧腹地哈哈大笑不止。

  司捷潘全身挺直站在車上,一隻手扶著車篷的帆布頂,另一隻手輕輕地揮動著,用短促、動人的快板唱道:

  別挨在我身邊坐,

  別挨在我身邊坐,

  人家會說你愛我,

  你要是愛我,

  就常常來看我,

  你要是愛我,

  就常常來看我,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幾十個大粗嗓子接上去合唱起來,嘯叫著,歌聲在大道的塵土上飛揚: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不是晉通人家,——

  是盜竊世家,

  是盜竊世家——

  不是普通人家,

  我愛的是公爵的兒郎呀……

  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吹著口哨;兩匹馬屈著前腿,挽車狂奔;彼得羅從車篷裡探出身子,笑著,揮舞著制帽;司捷潘臉上閃耀著眩目的訕笑,調皮地聳著肩膀;大道上煙塵滾滾;赫裡斯托尼亞只穿一件沒系腰帶的長上衣,頭髮亂蓬蓬的,渾身大汗淋淋,兩腿蹲著,像只小飛輪似地旋轉、跳舞,他雙眉緊皺,哼哼著,裝出哥薩克女人的樣于,在鬆軟、灰色的塵土上留下了許多奇異的大光腳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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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大家都在一個光禿禿的、頂部寬平、佈滿了黃沙的土崗旁停下來過夜了。

  一片烏雲從西邊湧來。它的黑翼已經灑下零星的雨點。人們把馬牽到水塘邊去飲。低垂的岸柳被風吹得彎下了腰。浮著一層綠苔的池水,蕩起粼粼碧波,映著閃閃的電光。風吝嗇地撒著雨點,好像是在把施捨撒向大地的汙黑的手掌。

  馬都絆著前腿兒,放去吃草,派了三個人去守護。其餘的人各自在車前燃起了火堆,飯鍋就掛在車轅上。

  赫裡斯托尼亞在煮粥。他一面用勺子在鍋裡攪著,一面對坐在周圍的哥薩克們說道:「……喏,一個高高的土崗,就跟這個差不多。我對我過世的爸爸說:『阿塔曼會不會因為咱們沒得到任何許可就開挖土崗,來攔阻咱們呢?」』「他又在這兒胡說些什麼呀?」從馬群那邊回來的司捷潘問道。

  「我在講我和過世的爸爸尋寶的事兒,願老人家在天之靈安息。」

  「你們在哪兒尋過寶呀!」

  「老兄,就在費季索夫山谷後面呀。你是知道的啊,梅爾庫洛夫土崗……」

  「對對……」司捷潘蹲下去,拿了一小塊炭火放在手掌上搖晃著,吧嗒著嘴,半天才點著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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