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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2)


  「我決心當個傳教士。從那一刻起我的心態起了變化,鐐銬熔化了,紛紛脫離我的官能,留下的不是羈絆而是擦傷的疼痛—一那只有時間才能治癒。其實我父親反對我的決定,但自他去世以後,我已沒有合法的障礙需要排除。一些事務已經妥善處理,莫爾頓的後繼者也已經找到。一兩樁感情糾葛已經衝破或者割斷——這是與人類弱點的最後鬥爭,我知道我能克服,因為我發誓我一定要克服它——我離開歐洲去東方。」

  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奇怪、克制卻又強調的口吻。說完了抬起頭來,不是看我,而是看著落日,我也看了起來。他和我都背朝著從田野通向小門的小徑。在雜草叢生的小徑上,我們沒有聽到腳步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唯一讓人陶醉的聲音是潺潺的溪流聲。因此當一個銀鈴似的歡快甜蜜的嗓音叫起來時,我們很吃了一驚:

  「晚上好,裡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羅。你的狗比你先認出了你的朋友來呢,我還在底下田野上,他已經豎起耳朵,搖起尾巴來了,而你到現在還把背向著我。」

  確實如此。儘管裡弗斯先生剛聽到音樂般的聲調時吃了一驚,仿佛一個霹靂在他頭上撕裂了雲層似的。但就是對方把話說完了,他還是保持著說話人驚嚇了他時的姿勢,胳膊靠在門上,臉朝西。最後他從容地轉過頭來,我似乎覺得他旁邊出現了一個幻影。離他三尺的地方,有一個穿著純白衣服的形體一一年青而優美的形體,豐滿而線條很美。這人彎下腰下去撫摸卡羅時,抬起了頭,把長長的面紗扔到後頭,於是一張花也似的美妙絕倫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眼簾。美妙絕倫是說重了一點,但我不願收回這個詞,或者另加修飾。英格蘭溫和的氣候所能塑造的最可愛的面容,英格蘭濕潤的風和霧濛濛的天空所能催生,所能庇護的最純正的玫瑰色和百合色這種描繪,在眼前這個例子中證明是恰到好處的。不缺一絲嫵媚,不見任何缺陷。這位年輕姑娘面部勻稱嬌嫩,眼睛的形狀和顏色就跟我們在可愛的圖畫上看到的無異,又大又黑又圓,眼睫毛又長又濃,以一種柔和的魅力圍著一對美麗的眼睛。畫過的眉毛異常清晰。白皙光滑的額頭給色澤與光彩所形成的活潑美增添了一種寧靜。臉頰呈橢圓形,鮮嫩而滑潤。嘴唇也一樣鮮嫩,紅通通十分健康,外形非常可愛。整齊而閃光的牙齒,沒有缺點,下巴有一個小小的酒窩。頭髮濃密成了一個很好的裝飾。總之,合在一起構成理想美的一切優點都是屬￿她的,我瞧著這個漂亮的傢伙,不勝驚訝,對她一心為之讚歎。大自然顯然出於偏愛創造了她,忘記給予她通常吝嗇的後母會給的小禮,而授予了她外祖母會給的慷慨恩賜。

  聖·約翰·裡弗斯對這位人間天使有什麼想法呢?我看見他向她轉過臉去並瞧著她時,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我也一樣自然地從他的面部表情上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把目光從這位仙女身上移開,正瞧著長在門邊的一簇不起眼的雛菊。

  「是個可愛的傍晚,不過你一個人外出就有些太晚了,」他一面說,一面用腳把沒有開的雪白的花頭踩爛了。

  「呵,我下午剛從S市回來(她提了一下相距大約二十英里的一個城市)。爸爸告訴我你己經開辦了一所學校,新的女教師已經來了,所以我用完茶後戴上草帽跑到山谷來看她了。就是她嗎?」她指著我。

  「是的,」聖·約翰說。

  「你覺得會喜歡莫爾頓嗎?」她問我,語調和舉止裡帶著一種直率而幼稚的單純,雖然有些孩子氣,但討人喜歡。

  「我希望我會這樣。我很想這麼做。」

  「你發現學生像你預料的那麼專心麼?」

  「十分專心。」

  「你喜歡你的房子嗎?」

  「很喜歡。」

  「我佈置得好嗎?」

  「真的很好。」

  「而且選了愛麗絲.伍德來服侍你,不錯吧?」

  「確實這樣。她可以管教,也很派用處。(那麼我想這位就是繼承人奧利弗小姐了。她似乎既在家產上又在那些天生麗質上得到了偏愛!我不知道她的出生碰上了什麼行星的幸運組合呢?)」

  「有時我會上來幫你教書,」她補充說。「這麼時時來看看你,對我也可以換換口味,而我喜歡換口味。裡弗斯先生,我呆在S市的時候非常愉快。昨天晚上,或者說今天早晨,我跳舞一直跳到兩點。那,那個,——自從騷亂以後,那個團一直駐紮在那裡,而軍官們是世上最討人喜歡的人,他們使我們所有年青的磨刀制剪商相形見絀。

  我好像覺得聖·約翰先生的下唇突了出來,上唇卷起了一會兒。這位哈哈笑著的姑娘告訴他這些情況時,他的嘴看上去緊抿著,下半個臉異乎尋常地嚴肅和古板。他還從雛菊那兒抬起眼來凝視著她。這是一種沒有笑容、搜索探尋、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再次一笑,算是對他的回答。笑聲很適合她的青春年華,她那玫瑰色的面容,她的酒窩,她那晶瑩的眸子。

  聖·約翰默不作聲十分嚴肅地站著時,她又開始撫摸起卡羅來。「可憐的,卡羅喜歡我,」她說,「它對朋友不嚴肅,不疏遠。而且要是它能說話,它是不會不吭聲的。」

  她以天生的優美姿態,在年青而嚴峻的狗主人面前彎下腰,拍拍狗頭時,我看見主人的臉上升起了紅暈,看見他嚴肅的目光,已被突如其來的火花所融化,閃爍著難以克制的激情,因此他的臉燒得通紅。作為一個男子,他看上去幾乎象她作為一個女人那麼漂亮。他的胸部一度起伏著,仿佛那顆巨大的心對專橫的約束感到厭倦,已經違背意志擴展起來,強勁有力地跳動了一下,希望獲得自由。但他把它控制住了,我想就像一位堅定的騎手勒住了騰起的馬一樣。對她那種飽含溫情的友好表示,他既沒用語言也沒通過動作來回答。

  「爸爸說你現在從不來看我們了,」奧利弗小姐抬起頭來繼續說。「你簡直成了溪谷莊園的陌生人了。今天晚上他只有一個人,而且不大舒服。你願意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嗎?」

  「現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奧利弗先生是不合時宜的,」聖·約翰回答。

  「不會不合時宜的!但我宣佈現在恰是時候,這是爸爸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刻。工廠一關,他便沒事可幹了。好吧,裡弗斯先生,你可—定得來。你幹嘛這麼怕羞,這麼憂鬱?」她自己作了回答,填補了他的沉默所留下的空隙。

  「我倒忘了,」她大叫起來,搖著美麗的、頭髮捲曲的腦袋,仿佛對自己感到震驚。「我實在是昏頭昏腦,太粗心大意了!—定得原諒我。我倒是忘了你有充分理由不願跟我閒聊。黛安娜和瑪麗已經離開了你,沼澤居已經關閉,你那麼孤獨。我確實很同情你,一定要來看看爸爸呀。」

  「今晚不去了,羅莎蒙德小姐,今晚不去了。」

  聖·約翰先生幾乎像一台機器那樣說著話。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拒絕對方所要付出的力氣。

  「好吧,要是你那麼固執,我就離開你了,可不敢再這麼呆下去,露水已開始落下來了,晚安!」

  她伸出手來。他只碰了一碰。「晚安!」他重複道,音調低沉,而且像回音那麼沉悶。她轉過身去,但過了一會兒又回過身來。

  「你身體好嗎?」她問。她難怪會提出這個問題來,因為他的臉色像她的衣服那麼蒼白。

  「很好,」他宣稱,隨後點了點頭離開了大門。她走一條路,他走的是另一條路。她像仙女一樣輕快地走下田野時,兩次回頭盯著他;而他堅定地大步走過,從沒回頭。

  別人受苦和作出犧牲的情景,使我不再只耽於對自己的受苦和犧牲的沉思了。黛安娜.裡弗斯曾說她的哥哥「象死一般的冷酷,」她並沒有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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