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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8)


  「別了,」我離開他時我的心兒在叫喊。絕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話「永別了。」

  那天晚上我絕沒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著了。我在想像中又回到了孩提時代的情景。我夢見自己躺在蓋茨黑德的紅房子裡,夜很黑,我的腦子裡印著奇奇怪怪的恐懼。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現在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牆,抖動著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間。我抬頭去看,只見屋頂已化解成了雲彩,又高又暗。那光線像月亮衝破霧氣時照在濃霧上的光。我看著月亮過來——帶著奇怪的期待注視著,仿佛某種判決詞將要刻寫在圓圓的臉上。她從雲層中沖了出來,從來沒有什麼月亮像她那麼穿雲破霧的。一隻手伸進了她黑色的皺擱,把它揮走。隨後碧空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額頭傾向東方,盯著我看了又看,並對我的靈魂說起話來,聲音既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裡悄聲說:

  「我的女兒,逃離誘惑吧!」

  「母親,我會的。」

  從恍恍惚惚的睡夢中醒來後我作出了回答。時候依然還是夜間,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過後不久,黎明便到來了。「我怎麼著手該做的工作都不會嫌早的,」我想。我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穿著衣服,因為除了鞋子我什麼也沒脫。我知道該在抽屜的哪個角落找到內衣,一個掛件和一隻戒指。在找尋這些東西時,我看到了羅切斯特先生幾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項鍊。我把它留了下來,這不是我的,卻屬￿那位已幻化的夢境中的新娘。我把其餘的東西打進一個包裹裡。錢包裡還有二十先令(我的全部家產),我把它放進了口袋。我系好草帽,別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雙沒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間。

  「再見了,善良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我溜過她門口時悄聲說。「再見了,我可愛的阿黛勒:」我向育兒室瞥了一眼說。已不允許我有進去擁抱她—下的念頭了。我得騙過那雙很尖的耳朵、也許此刻正在側耳細聽呢。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就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間,但到了他門口,我的心便暫時停止了跳動,我的腳也被迫止步了。那裡沒有睡意,房中人不安地在牆內打轉,我聽見他一次又一次歎息著。要是我願意,房間裡有一個我的天堂一—暫時的天堂,我只要跨進門去說:

  「羅切斯特先生,我會生生死死愛你,同你相伴,」喜悅的泉水會湧向我嘴邊,我想到了這情景。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難以成眠,不耐煩地等待著破曉。他會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卻已經走了,他會派人找我,而白費工夫。他會覺得自己被拋棄,愛被拒絕了,他會痛苦,也許會變得絕望。我也想到了這—層,我的手伸向門鎖,但又縮了回來,仍舊悄悄地往前走去。

  我憂鬱地走下彎曲曲的樓梯,知道該做什麼,並機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廚房邊門的鑰匙,還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鑰匙和鎖都抹上油。我也弄一點水和一些麵包,因為也許得長途跋涉,我的體力最近已大傷元氣,但千萬不能倒下,我沒有一絲聲響做完了這一切,開了門,走了出去,輕輕地把它關上,黎明在院子裡灑下了暗淡的光。大門緊閉著上了鎖,但一扇邊門只上了門栓。我從這扇門走了出去,隨手又把它關上,現在我出了桑菲爾德。

  一英里外田野的那邊有一條路,伸向與米爾科特相反的方向。這條路我儘管常常看到,但從來沒有走過,不知道它通向哪裡。我信步朝那個方向走去。此刻不允許憶舊了,不允許往後看上一眼,甚至也不得往前看一眼。不能回想過去,也不能瞻望將來。過去是一頁書,那麼無比美妙——又是那麼極度悲哀——讀上一行就會打消我的勇氣,摧毀我的精力。而未來是一個可怕的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後的世界。

  我沿著田野、籬笆和小路走著,直到太陽升起。我想那是個可愛的夏日清晨,我知道離家時穿的鞋子已很快被露水打濕。但我既沒看初升的太陽,微笑的天空,也沒看蘇醒的大自然。被帶往斷頭臺,路見漂亮景色的人,不會有心思去想路上朝他微笑的花朵,而只是想到行刑時的木砧和斧頭的利刃,想到身首的分離想到最終張著大口的墓穴。我想到了令人喪氣的逃跑和無家可歸的流浪——呵,想起我離開的一切多麼令人痛苦!而我又無可奈何。此刻我想起了他——在他的房間裡——看著日出,希望我馬上會去說,我願意與他呆著,願意屬￿他。我渴望屬￿他,渴望回去,現在還不算太晚。我能免除他失我的劇痛。而且可以肯定,我的逃跑還沒有被發現。我可以回去,成為他的安慰者——他的驕傲,他的拯救者,免除他的悲苦,也許還有毀滅。呵,我擔心他自暴自棄——比我自己的要擔心的多——這多麼強烈地刺激著我!這是插入我胸膛帶倒鉤的箭頭,我想把它拔出來,它卻撕裂著我,而記憶進一步將它往裡推去。我疼痛難忍。小鳥在矮樹叢和灌木林中開始歌唱。鳥兒忠於它們的夥伴,是愛的標誌。而我又是什麼呢?在內心的疼痛和狂熱地恪守原則之中,我討厭我自己。我沒有從自責中找到安慰,甚至連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經損害——傷害——離開了我的主人。在我自個兒眼中我也是可憎的。但我不能回去,甚至後退一步。上帝得繼續領我向前。至於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充滿激情的憂傷已經把一個扼殺,使另一個窒息。我一面在路上孤獨地走著,一面嚎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發了狂。一種虛弱從內心開始擴向四肢,攫住了我,我摔了一交。我在地上躺了一會,把臉埋在潮濕的草地上,我有些擔心——或者說是希望——我會死在這兒。但我馬上就起來了,先是四腳四手往前爬了一陣,隨後再次站了起來——像以往那麼急切和堅決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那裡,我不得不坐到樹籬下歇口氣。正坐著,我聽見了車輪聲,看到一輛公共馬車向我駛來。我站起來招了招手,它停了下來。我問車子開往哪裡,趕車人說了一個離這兒很遠的地名,我確信羅切斯特先生跟那裡沒有聯繫。我問出多少錢才肯把我送往那裡,他說三十先令。我回答只有二十,好吧,他說勉強算數了。因為車是空的,他又允許我坐在裡邊。我走進去,關上門,車子便滾滾向前了。

  好心的讀者呀,但願你從來沒有感受到過我當時的心情!但願你兩眼從沒像我那樣淚如雨下,淌了那麼多灼熱揪心的眼淚。願你從來不必像我當時那麼傾吐絕望而痛苦的祈禱,向上天求助。願你永遠不必像我這樣擔心會給你全身心愛著的人帶來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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