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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


  「當然。」布裡格斯先生鎮定自若地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個文件,用一種一本正經的鼻音讀了起來:

  「我斷言並證實,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個日子),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的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同我的姐姐,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妻子克裡奧爾人、安托萬內特的女兒,伯莎.安托萬內特.梅森,在牙買加的西班牙鎮××教堂成婚。婚禮的記錄可見於教堂的登記簿——其中一份現在我手中。裡查德.梅森簽字。」

  「如果這份文件是真的,那也只能證明我結過婚,卻不能證明裡面作為我妻子而提到的女人還活著。」

  「三個月之前她還活著,」律師反駁說。

  「你怎麼知道?」

  「我有一位這件事情的證人,他的證詞,先生,連你也難以反駁。」

  「把他叫來吧——不然見鬼去。」

  「我先把他叫來——他在場。梅森先生,請你到前面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這個名字便咬緊了牙齒,抽搐似地劇烈顫抖起來,我離他很近,感覺得到他周身憤怒和絕望地痙攣起來。這時候一直躲在幕後的第二個陌生人,走了過來,律師的肩頭上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不錯,這是梅森本人。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瞪著他。我常說他眼睛是黑的,而此刻因為愁上心頭,便有了一種黃褐色,乃至帶血絲的光。他的臉漲紅了——橄欖色的臉頰和沒有血色的額頭,也由於心火不斷上升和擴大而閃閃發亮。他動了動,舉起了強壯的胳膊,——完全可以痛打梅森——把他擊倒在地板上——無情地把他揍得斷氣——但梅森退縮了一下,低聲叫了起來,「天哪!」一種冷冷的蔑視在羅切斯特先生心中油然而生。就仿佛蛀蟲使植物枯萎一樣,他的怒氣消了,只不過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要說的?」

  從梅森蒼白的唇間吐出了幾乎聽不見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那就見鬼去吧,我再次要求,你有什麼要說的?」

  「先生——先生——」牧師插話了,「別忘了你在一個神聖的地方。」隨後他轉向梅森,和顏悅色地說,「你知道嗎,先生,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還活著?」

  「膽子大些,」律師慫恿著,——「說出來。」

  「她現在住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更為清晰的聲調說,「四月份我還見過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失聲叫道。「不可能!我是這一帶的老住客,先生,從來沒有聽到桑菲爾德府有一個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

  我看見一陣獰笑扭曲了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他咕噥道:

  「不——天哪!我十分小心,不讓人知道有這麼回事,——或者知道她叫那個名字。」他沉思起來,琢磨了十來分鐘,於是打定主意宣佈道:

  「行啦——一切都一齊竄出來了,就象子彈出了槍膛,——沃德,合上你的書本,脫下你的法衣吧,約翰.格林(面向執事)離開教堂吧。今天不舉行婚禮了。」這人照辦了。

  羅切斯特先生厚著臉皮毫不在乎地說下去。「重婚是一個醜陋的字眼!——然而我有意重婚,但命運卻挫敗了我,或者上天制止了我—一也許是後者。此刻我並不比魔鬼好多少。就像我那位牧師會告訴我的那樣,必定會受到上帝最嚴正的審判——甚至該受不滅的火和不死的蟲的折磨。先生們,我的計劃被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顧客所說的話是真的。我結了婚,同我結婚的女人還活著!你說你在府上那一帶,從來沒有聽到過一位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沃德。不過我猜想有很多次你想豎起耳朵,聽聽關於一個神秘的瘋子被看管著的流言,有人已經向你耳語,說她是我同父異母的私生姐姐,有人說她是被我拋棄的情婦,——現在我告訴你們,她是我妻子——十五年前我同她結的婚——名字叫伯莎.梅森,這位鐵石心腸的人的姐姐。此刻他四肢打顫,臉色發白,向你們表示男子漢們的心是多麼剛強。提起勁來,迪克?——別怕我!——我幾乎寧願揍一個女人而不揍你。伯莎.梅森是瘋子,而且出身於一個瘋人家庭——一連三代的白癡和瘋子!她的母親,那個克裡奧人既是個瘋女人,又是個酒鬼!——我是同她的女兒結婚後才發現的,因為以前他們對家庭的秘密守口如瓶。伯莎像是—個百依百順的孩子,在這兩方面承襲了她母親。我曾有過一位迷人的伴侶——純潔、聰明、謙遜。你可能想像我是一個幸福的男人——我經歷了多麼豐富的場面:呵!我的閱歷真有趣,要是你們知道就好了!不過我不再進一步解釋了,布裡格斯、沃德、梅森一—我邀請你們都上我家去,拜訪一下普爾太太的病人,我的妻子!——你們會看到我受騙上當所娶的是怎樣一個人,評判一下我是不是有權撕毀協議,尋求至少是符合人性的同情。「這位姑娘,」他瞧著我往下說,「沃德,對討厭的秘密,並不比你們知道得更多。她認為一切既公平又合法,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騙婚的圈套,同一個受了騙的可憐蟲結親,這個可憐蟲早已跟一個惡劣、瘋狂、沒有人性的伴侶結合!來吧,你們都跟我來?」

  他依然緊握著我的手,離開了教堂。三位先生跟在後面。我們發現馬車停在大廳的前門口。

  「把它送回馬車房去,約翰,」羅切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今天不需要它了。」

  我們進門時,費爾法克斯太太、阿黛勒、索菲婭、莉婭都走上前來迎接我們。

  「統統都向後轉。」主人喊道,「收起你們的祝賀吧?誰需要它呢?一一我可不要!一一它晚了十五年?」

  他繼續往前走,登上樓梯,一面仍緊握著我的手,一面招呼先生們跟著他,他們照辦了。我們走上第一道樓梯,經過門廊,繼續上了三樓。羅切斯特先生的萬能鑰匙打開了這扇又矮又黑的門,讓我進了鋪有花毯的房間,房內有一張大床和一個飾有圖案的櫃子。

  「你知道這個地方,梅森,」我們的嚮導說,「她在這裡咬了你,刺了你。」

  他撩起牆上的帷幔,露出了第二扇門,又把它打開。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燃著一堆火,外面圍著一個又高又堅固的火爐圍欄,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鐵鍊子上懸掛著一些燈。格雷斯.普爾俯身向著火,似乎在平底鍋裡炒著什麼東西。在房間另一頭的暗影裡,一個人影在前後跑動,那究竟是什麼,是動物還是人,粗粗一看難以辨認。它好象四肢著地趴著,又是抓又是叫,活象某種奇異的野生動物,只不過有衣服蔽體罷了。一頭黑白相間、亂如鬃毛的頭髮遮去了她的頭和臉。

  「早上好,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好嗎?你照管的人今天怎麼樣?」

  「馬馬虎虎,先生,謝謝你,」格雷斯一面回答,一面小心地把燒滾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爐旁架子上。「有些急躁,但沒有動武。」

  一陣兇惡的叫聲似乎揭穿了她報喜不報憂,這條穿了衣服的野狗直起身來,高高地站立在後腿上。

  「哎呀,先生,她看見了你?」格雷斯嚷道,「你還是別呆在這兒。」

  「只呆一會兒,格雷斯。你得讓我呆一會兒。」

  「那麼當心點,先生!看在上帝面上,當心!」

  這瘋子咆哮著,把她亂蓬蓬的頭髮從臉上撩開,兇狠地盯著來訪者。我完全記得那發紫的臉膛,腫脹的五言。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走開,」羅切斯特先生說著把她推到了一邊。「我想她現在手裡沒有刀吧?而且我防備著。」

  「誰也不知道她手裡有什麼,先生,她那麼狡猾,人再小心也鬥不過她的詭計。」

  「我們還是離開她吧。」梅森悄聲說。

  「見鬼去吧!」這便是他姐夫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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