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簡·愛 | 上頁 下頁
第十一章(2)


  她回來了,親自動手從桌上把她的編織工具和一兩本書挪開,為莉婭端來的託盤騰出了地方。接著她親自把點心遞給我。我頗有些受寵若驚,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關心,況且這種關心來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並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有什麼出格,所以我想還是對她的禮儀採取默認態度好。

  「今晚我能見一見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完了她遞給我的點心後問。

  「你說什麼呀,親愛的,我耳朵有些背。」這位好心的夫人問道,一邊把耳朵湊近我的嘴巴。

  我把這個問題更清楚地重複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噢,你的意思是瓦倫小姐!瓦倫是你要教的學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兒?」

  「不是,我沒有家庭。」

  我本想接著第一個問題繼續往下問,問她瓦倫小姐同她是什麼關係,但轉念一想,覺得問那麼多問題不太禮貌,更何況到時候我肯定會有所聞的。

  「我很高興——」她在我對面坐下,把那只貓放到膝頭,繼續說:「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有人作伴,住在這兒是很愉快的。當然,什麼時候都很愉快,桑菲爾德是一個很好的老莊園,也許近幾年有些冷落,但它還是個體面的地方,不過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裡你也會覺得孤獨淒涼的。我說孤獨——莉婭當然是位可愛的姑娘,約翰夫婦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們不過是僕人,總不能同他們平等交談吧,你得同他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免得擔心失去威信。確實去年冬天(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是個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颳風下雨),從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賣肉的和送信的,沒有人到府上來過。一夜一夜地獨自坐著,我真感到憂傷。有時我讓莉婭進來讀些東西給我聽聽,不過我想這可憐姑娘並不喜歡這差使。她覺得這挺束縛人。春秋兩季情況好些,陽光和長長的白天使得一切大不相同。隨後,秋季剛剛開始,小阿德拉·瓦倫和她的保姆就來了,一個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來,而現在你也來了,我會非常愉快。」

  聽著聽著,我對這位可敬的老婦人產生了好感,我把椅子往她身邊挪了挪,並表達了我真誠的希望,願她發現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夥伴。

  「不過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說,「現在鐘敲十二點了,你奔波了一整天,一定已經很累,要是你的腳已經暖和過來了,我就帶你上臥室去,我已讓人拾掇好了我隔壁的房間,這不過是個小間,但比起一間寬闊的前房來,我想你會更喜歡的。雖然那些大房間確實有精緻的家具,但孤獨冷清,連我自己也從來不睡在裡面的。」

  我感謝她周到的選擇,但長途旅行之後,我確實已疲憊不堪,便表示準備歇息。她端著蠟燭,讓我跟著她走出房間,先是去看大廳的門上了鎖沒有。她從鎖上取下鑰匙,領我上了樓梯。樓梯和扶手都是橡樹做的,樓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花格窗,這類窗子和直通一間間臥室的長長過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樓梯和過道上彌漫著一種墓穴似的陰森氣氛,給人一種空曠和孤寂的淒涼感。因此當我最後被領進自己的房間,發現它面積不大,有著普通現代風格的陳設時,心裡便十分高興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客氣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閂上了門,目光從容四顧,不覺感到那寬闊的大廳、漆旱寬暢的樓梯和陰冷的長廊所造成的恐怖怪異的印象,己被這小房間的蓬勃生氣抹去了幾分。這時我忽然想到,經歷了身心交瘁的一天之後,此刻我終於到達了一個安全避風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跪在床邊開始祈禱,表示了理所應當的感恩,在站起來之前,並未忘記祈求在前路上賜予幫助與力量,使我配得上還沒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與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沒有荊棘,我那孤寂的房間裡沒有恐懼。立刻,倦意與滿足俱來,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陽光從藍色鮮豔的印花布窗簾縫隙中射進來,照出了糊著牆紙的四壁和鋪著地毯的地板,與羅沃德光禿禿的樓板和跡痕斑駁的灰泥全然不同。相形之下,這房間顯得小巧而明亮,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為之一振。外在的東西對年輕人往往有很大影響,我於是想到自己生涯中更為光明的時代開始了,這個時代將會有花朵和歡愉,也會有荊棘和艱辛。由於這改變了的環境,這充滿希望的新天地,我的各種官能都復活了,變得異常活躍。但它們究竟期望著什麼,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某種令人愉快的東西,也許那東西不是降臨在這一天,或是這個月,而是在不確定的未來。

  我起身了,小心穿戴了一番,無奈只能簡樸,——因為我沒有一件服飾不是縫製得極其樸實的——但渴求整潔依然是我的天性。習慣上我並不無視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相反,我一向希望自己的外觀盡可能標緻些,並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許的情況下,得到別人的好感。有時候,我為自己沒有長得漂亮些而感到遺憾,有時巴不得自己有紅潤的雙頰、挺直的鼻樑和櫻桃般的小口。我希望自己修長、端莊、身材勻稱。我覺得很不幸,長得這麼小,這麼蒼白,五官那麼不端正而又那麼顯眼。為什麼我有這些心願卻又有這些遺憾?這很難說清楚、當時我自己雖然說不上來,但我有一個理由,一個合乎邏輯的、自然的理由。然而,當我把頭髮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雖然看上去確實像貴格會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換上了乾淨潔白的領布時,我想我可以夠體面地去見費爾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學生至少不會因為厭惡而從我面前退縮。我打開了房間的窗戶,並注意到已把梳粧檯上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便大著膽子走出門去了。

  我走過鋪著地席的長廊,走下打滑的橡樹樓梯,來到了大廳。我站了一會兒,看著牆上的幾幅畫(記得其中一幅畫的是一個穿看護胸鐵甲十分威嚴的男子,另一幅是一個頭髮上搽了粉戴著珍珠項鍊的貴婦),看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青銅燈;看著一個大鐘,鐘殼是由雕刻得稀奇古怪的橡木做的,因為年長月久和不斷地擦拭,變得烏黑發亮了。對我來說一切都顯得那樣莊嚴肅穆、富麗堂皇。那時我不大習慣於這種豪華。一扇鑲著玻璃的大廳門敞開著,我越過了門檻。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天早晨,朝陽寧靜地照耀著透出黃褐色的樹叢和依然綠油油的田野。我往前來到了草坪上,抬頭細看這大廈的正面。這是幢三層樓屋宇,雖然有相當規模,但按比例並不覺得宏大,是一座紳士的住宅,而不是貴族的府第。圍繞著頂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築顯得很別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後面一個白嘴鴉的巢穴映襯著,顯得很凸出,它的居住者正在邊房呱呱叫個不停,飛越草坪和庭園,落到一塊大草地上。一道矮籬把草地和庭園分開。草地上長著一排排巨大的老荊棘樹叢,強勁多節,大如橡樹,一下子說明屋宇名稱字源意義的由來。更遠的地方是小山。不像羅沃德四周的山那麼高聳,那麼峻峭,也不像它們那麼是一道與世隔絕的屏障。但這些山十分幽靜,擁抱著桑菲爾德,給它帶來了一種我不曾料到在鬧鬧嚷嚷的米爾科特地區會有的清靜。一個小村莊零零落落地分佈在一座小山的一側,屋頂與樹木融為一體。地區教堂坐落在桑菲爾德附近,它古老的鐘樓俯視著房子與大門之間的土墩。

  我欣賞著這番寧靜的景象和誘人的新鮮空氣,愉快地傾聽著白嘴鴉的呱呱叫聲,細細打量著這所莊園寬闊灰白的正面,心裡琢磨著,偌大一個地方,居然只住著像費爾法犯斯太太這樣一位孤單矮小的貴婦人。就在這時,這位婦人出現在門邊了。

  「怎麼,已經起來了?」她說,「我看你是個喜歡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並同我握了下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