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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維托·考利昂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還從紫色酒缸裡給那個大玻璃杯又斟滿了酒,以表示他對那個人所說的話很感興趣,但是法怒其本人認為他自己下面還有更為重要的話要說,從椅子上站起來,握握維托的手。

  「再見,小夥子,」他說,「別感到心疼嘛。有什麼事要我辦,就來告訴我一聲好了,你今天晚上為自己辦了一件很漂亮的事。」

  維托沒有動,讓法怒其下了樓梯,出了大門。街道上成群結隊的人群都是見證人,他們可以證明法怒其安安全全離開了考利昂家,維托從窗口注視著。他看到法怒其轉過街角,到了第十一路,斷定他是要回自己的公寓去的,也許是要把錢放在家裡,然後再上街,也許還要把他的槍也放下。維托·考利昂走出自己的家,上了樓梯,爬到了屋頂。他走過了那個街區的房頂,沿著一座空廠房的消防梯下去,到了後院。他一腳踢開後門,走了進去,又從前門出來,跨過街道就是法怒其的大雜院式的公寓住宅。

  這片大雜院式的公寓居住區,向西也只伸延到第十路。第十一路主要是些倉庫和廠房,這些倉庫和廠房全是由依靠紐約中樞鐵路公司運貨的商行租用的,這些商行需要就近利用這些堆貨場,這些堆貨場把第一路到哈得遜河之間點綴得像蜂窩一樣。法怒其住的公寓是這一空曠地區留下來的幾棟房子中的一棟,裡面住的大都是火車乘務員中的單身漢,堆貨場的工人,還有最廉價的妓女。這類人物不像意大利人那樣老實,他們是不坐在大街上聊天的;他們都坐在啤酒館裡,把他們的錢大吃大喝地花個精光。因此,維托·考利昂很容易地就溜過了冷冷清清的第十一路,鑽進了法怒其所住的公寓的門廳,就在這兒,他抽出了他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槍,等著法怒其。

  他透過門廳的玻璃門在注視著,預計法怒其會從第十路走回來。克萊門紮曾經把槍上的保險機指給他看過,他沒裝子彈,試扳了一下扳機。當年在西西里還是個不足九歲的小娃娃時,他常跟著父親出去打獵,也常放那種當地叫做「狼槍」的笨重的滑膛槍。就是因為他小時候有使用「狼槍」的本領,所以那些謀殺他父親的人才給他判了死刑。

  這會兒,他躲在門廳暗處,看到法怒其白色的身影跨過馬路,向大門走來。維托往後退了幾步,肩膀緊緊靠著通向樓梯的門,他端起槍,準備開火。他那只拿槍的手伸出去,離外面的門只有兩步遠。門朝裡一轉,開了。法怒其,身上白白的,寬寬的,散發著臭氣,出現在從門裡透進來的方形亮光裡,維托·考利昂放槍了。

  槍聲通過開著的門傳到了大街上,槍聲把樓房震得抖動萊起來。法怒其抓住門邊,拼命想站直,伸手掏自己的槍。他掙扎時用力過猛,把上衣的鈕扣都掙脫了,上衣敞開了,他的槍亮了出來,但是他襯衣前襟上蜘蛛網似的血跡也淌出來了。維托·考利昂非常注意,仿佛是要把針插進血管似的,對準網狀血跡,打了第二顆子彈。

  法怒其腿一彎,跪了下去,把門撐開了。他發出了可怕的一聲「啊」,維托把槍抵著法怒其那冷汗橫流的板油似的臉頰,稍稍朝上對準腦殼開了一槍,不到五秒鐘,法怒其頹然倒下去,死了,他的身子把開著的門堵住了。

  維托非常沉著地從死人的上衣口袋裡掏出寬大的皮夾子,揣進自己的襯衫裡。然後他橫跨街道,進了對面的空廠房,穿過廠房到了後院,爬上消防梯,來到屋頂。他從屋頂上俯視街道,法怒其的屍體仍然躺在門口,還看不到另外的人影。公寓裡有兩個窗子推開了,他可以看到幾個腦袋伸了出來,但是既然他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他們肯定也看不清他的面容。而這種人是不會向警察提供情況的。法怒其的屍體可能要在那兒躺到天亮,或一直到夜間巡邏的人不小心絆倒在他的身上。那棟公寓肯定沒有人願意挺身而出,自我麻煩,讓警察懷疑或盤問;他們必然會鎖起門,裝做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不慌不忙地走過一個屋頂又一個屋頂,最後來到了自己屋頂的天窗,下去就是自己那套房間。他開了門,走進去,隨手又鎖上門。他把皮夾子翻開搜查了一遍,除了他交給法怒其的七百美元,裡面只有幾張一元的鈔票和一張五元的鈔票。

  藏在皮夾蓋子裡的是一塊古老的五美元的金市,這很可能是吉利錢。如果法怒其是一個有錢的壞蛋,他肯定不會把自己的家底帶在身上。這一情況證實了維托的一部分猜測。

  他明白他一定得把皮夾子和手槍甩掉(當時他還清楚地認識到,必須把那塊金市留在皮夾子裡一起甩掉)。他又上了屋頂,走過幾段屋脊,把皮夾子朝下甩到一個通氣道裡去了,然後把槍的子彈退出來,把槍筒子在屋脊上拼命地砸,但怎麼也砸不壞。他把槍調過頭來,又把槍托在煙囪壁上拼命地砸,槍托喀嚓一下成了兩截、又砸了幾下,手槍的槍筒和槍柄裂開了,成了互不相連的兩截。他把槍筒甩進一個通氣道,把槍柄甩進另一個通氣道,槍筒和槍柄從五層樓落到地下並沒有發出多大的響聲,而是陷進了下面稀軟的垃圾堆裡了。明天早晨,會有更多的垃圾從窗子裡倒出來,會把什麼都蓋起來的,真是僥倖。維托回到了自己家裡。

  他有點兒發抖,但卻完全能夠控制自己。他換了身上的衣服,惟恐穿著的衣服濺上血。他用堿水和很濃的褐色洗衣肥皂水把衣服浸濕,把衣服放在洗滌槽下面的金屬洗衣板上刷乾淨。然後他又用堿水和肥皂水把桶和洗滌槽沖洗乾淨。他在臥室的一角發現了一堆剛洗好的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也混雜在這一堆衣服裡,然後穿著乾淨襯衫和褲子下樓來,到公寓門前同老婆孩子和鄰居一起談笑風生了。

  其實這一切措施都證明是不必要的。警察在天亮發現了那具屍體之後,也從來沒有盤問過維托·考利昂。更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們根本還不知道法怒其在擊斃的當天晚上曾經來到過他家。他原來預計這就是一種「不在出事現場」的證明:法怒其是活著離開這棟公寓的。他後來只聽說警方對法怒其被謀殺一事倒感到很高興,而並不急於追查兇手。他們認定這又是一起歹徒兇殺案,所以只查問了那些有敲詐記錄的和有暴行歷史的流氓。因為維托從來沒有犯過案,所以他根本不在考慮之列。

  但是,假使他已經智勝了警察,那麼他的同夥卻是另一個問題。彼得·克萊門紮和忒希奧兩個都在事後一兩周內躲著不見他的面,然而在一個傍晚他倆上門找他來了,是帶著明顯的敬意來的。維托·考利昂很禮貌,但卻毫無表情地接待了他倆,還給他們端來了酒。

  克萊門紮首先開口說話。他輕聲地說:「沒有人再在第九路商店老闆那裡徵收貢錢了,沒有人再在附近玩紙牌和擺賭場的人那裡徵收保護費了。」

  維托·考利昂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人,一言不發。忒希奧開口了。

  「咱們不妨把法怒其的生意接過來,原來給法怒其交錢的人也會給咱們交錢的。」

  維托·考利昂聳了聳肩。

  「這個問題幹嗎找我?對這類事我不感興趣。」

  克萊門紮放聲大笑,即使在年輕時候,他一笑起來就有心寬體胖的那種爽朗勁兒。他對維托·考利昂說:「為了搶卡車上的絲綢衣服,我給你的那支手槍現在怎麼樣啦?如今你不再需要了,就還給我吧。」

  維托·考利昂非常沉著,胸有成竹地從衣袋裡掏出一迭鈔票,抽出了五張十元的鈔票。「拿去,我給你錢。在搶卡車後我就把那支槍甩掉了。」說罷,他笑眯眯地瞅著這兩個人。

  在當時,維托·考利昂自己並不理解那種笑眯眯的客觀效果。正因為沒有威脅之意,所以才真正令人不寒而慄。他笑眯眯的,好像是隨便開開玩笑而已。但是,因為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他才流露出那種神情。他一向是通情達理,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因此突然一下揭開面紗,露出自己的內在本質,真也令人生畏。

  克萊門紮搖搖頭。

  「我不要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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