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教父 | 上頁 下頁


  約翰昵呆坐,在地板上,雙手捂住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受了損傷而又束手無策的絕望之感把他壓垮了。早年在街頭流浪養成了一種死不回頭的倔強勁,他憑著這股勁在好萊塢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出人頭地。此刻,他還是憑著這股勁,振作精神抓起電話筒,叫一輛汽車送他到飛機場去。可以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他要回紐約去。他要回頭去找那個具有他所需要的力量和智慧、具有他仍然可以信賴得過的友情的唯一的人——他的教父考利昂。

  麵包師傅納佐林像他做的意大利式大麵包一樣,脹乎乎的卻佈滿了硬皮,現在身上仍然沾滿著麵粉,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的老伴,那個已經可以結婚了的女兒卡絲琳,和他烤麵包的助手恩佐。恩佐早已換上了他那件袖子上有綠字臂章的戰俘衣,他現在擔心這個場面會拖得他來不及趕到總督島去彙報。作為成千上萬個意大利俘虜之一的他,每天宣誓才能獲得假釋,在美國經濟部門工作。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生怕假釋被撤銷。因此,這會兒正在上演著的小喜劇,對他說來事關重大了。

  納佐林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已經玷辱了我的家庭吧?如今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知道美國就要把你這笨驢踢回你們那個西西里的到處是屎尿的村莊裡去。我問問你是不是已經給了我女兒一個小包包,讓她憑著那個來想念你?」

  恩佐個兒很矮,卻長得很結實,一隻手按在胸口,像要流淚的樣子,但話卻說得有板有眼:

  「老人家,我對童貞聖母發誓:我絕對沒有辜負您的好意。我是懷著滿腔敬意愛慕你女兒的,我是懷著滿腔敬意向她求婚的。我明白我沒有這樣的權利,不過要是人家把我送回意大利的話,那我就再也無法回到美國來了,我就永遠也不能夠同卡絲琳結婚了。」

  納佐林的老伴斐洛宓娜則是開門見山。「別再這樣愚蠢了,」她對自己胖乎乎的丈夫說。「你自己明白你應幹些什麼。把恩佐留在這兒,讓他躲到咱們長島的親戚家去。」

  卡絲琳在嗚嗚咽咽地哭著。她已經在發胖了,不怎麼美了,而且上唇模模糊糊地生了一抹小鬍子。她永遠不可能找到像恩佐這樣標緻的丈夫了,永遠不可能碰到另一個男人在隱蔽的地方懷著充滿敬意的愛慕來觸摸她的身子了。

  「我要到意大利去安家落戶,」她沖著她的父親大叫大嚷起來。「你要是不把恩佐留在這兒,我就要跑。」

  納佐林機敏地朝她瞥了一眼,他這個女兒卻是個「熱情奔放的人」。他早就看到過她在恩佐從她後面擠過去,把熱乎乎的麵包從爐子裡取出來往櫃檯上的籃子裡裝的時候,就把她的大屁股趁機在恩佐的前面撞呀擦呀。納佐林又想到淫猥方面去了;要是不採取適當的措施,這個小流氓的熱麵包就會鑽進她的爐子裡去。必須想辦法把恩佐留在美國並使他成為美國公民。能夠安排這類事的只有一個人——教父,考利昂老頭子。

  上面說到的這些人,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都收到了鐫版印製的請帖,要他們參加定於1945年8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舉行的康斯坦脂婭·考利昂小姐的婚禮。新娘的父親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雖然現在已經住進長島的一座大廈,但仍然沒有忘記他當年的老朋友和老鄰居。招待宴會將在那座大廈舉行,慶祝活動將持續一整天,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隆重的活動。對日戰爭已經結束了,因此不再有那種擔心自己的兒子要到軍隊裡去打仗的煩惱了。人們還需要一個慶祝婚禮的機會來表現一下自己歡樂的心情。

  因此,在那天早晨,考利昂老頭子的朋友從紐約市內蜂擁而至,來給他道喜。他們都帶著奶油色的紙袋,裡面塞滿了送給新娘的禮錢,裝的都是現鈔,而不是支票。每個紙袋裡都裝著一張卡片,上面注明了送禮者的身份和他對教父的一片心意。每分心意教父都當之無愧。

  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這人,對誰都有求必應。他不作空洞許諾,也不提出示弱的藉口說什麼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強大的力量在束縛他的手腳。他是不是你的朋友,這也不是必要條件;你就是沒有辦法報答他,這甚至也無關緊要。但有一件事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你,你本人,宣佈對他的友誼。只要做到了這一點,那就不管求助者是多麼貧窮或多麼軟弱,考利昂老頭子也會把那個人的苦何放在心上。為了解除這個人的憂愁,他是不會有任何顧忌的。他得到的報答呢?友誼,「老頭子」這個尊敬的頭銜,還有「教父」這個更加富於感情色彩的稱呼,或者,單純為了表示敬意,而絕對不是小利,還可以來些普普通通的禮物——自家釀的一加侖酒。或者,為了給他的聖誕節餐桌增添風雅而專門烤的一籃子意大利式加胡椒烤餅。雙方心照不宣,這僅僅是一種禮貌的表示,表示你欠著他的債,而他也有權隨時找你做點什麼小事來抵償這筆債。

  現在,在這個大喜日子,他的女兒結婚的日子,維托·考利昂老頭子站在長灘家中的門口招呼客人。全都是認識的人,全都是信得過的人,他們中間有很多人走了紅運都是沾了老頭子的光,在這個親切的場合可以無拘無束地當面稱呼他「教父」。即使在慶祝活動中負責招待的人也都是他的朋友。給客人看酒的人就是個老同事,他的禮物就是整個婚禮所用的酒和他自己純熟的技術。招待員都是考利昂老頭子的幾個兒子的朋友。花園裡野餐桌上的盛饌也都是老頭子的老伴和她的朋友做的。一英畝大的花園到處張燈結綵,給裝飾得花花綠綠,整個佈置工作也全是由新娘的年輕朋友幹的。

  考利昂老頭子接待每一個人——富人和窮人,有權有勢的人和默默無聞的人——都一視同仁,都表現出同樣的熱情,他不怠慢任何人。這就是他的脾氣。客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他穿著晚禮服看上去是如何如何有風度,一個沒有經驗的人看了,很可能就把老頭子本人當作幸運的新郎。

  他三個兒子中有兩個陪著他在門口站著。老大,受洗禮時取名叫桑迪諾,但除了他父親之外,大家都叫他桑兒。年長一點的意大利僑民見了他,總是不以為然地斜著眼;年輕一點的人見了他,總是表示欽佩。桑兒·考利昂,作為意大利裔第一代美國人來說,個兒算是很高的,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加上他那一頭濃密的卷髮,看上去甚至還要高一些。他的臉是一張繪製粗糙的丘比特型的臉:容貌端正,但上下嘴唇都是弓形,厚墩墩的,左右之間微凹的下巴顯得怪裡怪氣的,樣子有點狎邪。他體格強壯得像頭公牛:人所共知,他得天獨厚,身體好極了,他那個註定該受折磨的妻子一提起入洞房就害怕,就像當年異教徒怕上拉肢刑架一樣。人們在竊竊私語,說他原來年紀輕輕的就逛妓院,即使是變得最麻木的、什麼也不怕的老妓女,也會望而生畏,要求付給雙倍的價錢。

  就在這次婚禮宴會上,有幾個臀部寬大,嘴也寬大的年輕的娘兒們,都滿懷信心地冷靜地打量桑兒·考利昂。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們只不過白費心機而已。桑兒·考利昂不顧自己的老婆和三個小孩在場,已經在對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這個年輕姑娘也完全心領神會,坐在花園裡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紅色的長禮服,油光油光的黑髮上戴著花冠。早在上個星期彩排的時候,她就向桑兒調情,在祭壇上捏他的手。一個姑娘只能做到這一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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