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五四


  這時包廂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我看了他一會兒才認出是莫紮特,他不梳辮子,不穿帶扣鞋,穿得很時髦。他緊挨著我坐下,我幾乎要碰他一下,攔住他,免得他沾上從赫爾米娜胸膛流到地上的血,把衣服弄髒。房間裡淩亂地放著一些小機器和小器具。莫紮特坐下後就一心一意地忙著擺弄這些玩意兒。他顯得很認真,這兒擰一擰,那兒動一動,我非常讚賞地看著他靈巧敏捷的手指,我是多麼想看他用這雙手彈奏鋼琴啊!我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夢幻般地看著他,讓他的漂亮而聰穎的手給迷住了。他挨著我,我感到既溫暖又有點害怕。他到底在做什麼,擰什麼,我根本沒有注意。

  他裝好了一架收音機,接上擴音器,開機以後說;「現在聽到的是慕尼黑,亨德爾的F大調協奏曲。」

  那魔鬼似的鐵皮喇叭桶真的立即發出了聲音,我的詫異與懼怕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它吐出的是粘痰和嚼碎的橡皮的混合物,留聲機的主人和收聽廣播的人一致把它叫做音樂,象厚厚的塵垢下面隱藏著一幅古老珍貴的圖畫一樣,透過這濃濁的粘痰和嘶叫還真的能隱約聽出那聖樂優美和諧的結構,聽得出結構莊嚴,節奏緩慢舒展,絃樂器的聲音圓潤寬厚。

  「我的天哪!」我驚懼地喊道,「您這是幹什麼,莫紮特?您真的要用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折磨我、折磨您自己?您當真要讓這可惡的機器——我們時代的勝利,我們時代在摧毀藝術的鬥爭中最後的得勝武器——向我們進攻?非得這樣嗎,莫紮特?」

  噢,這位神秘人是怎樣地笑啊!他笑得多麼冰冷怪誕!他的笑沒有聲音,卻能摧毀一切!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我痛苦的樣子,轉了轉該死的旋鈕,動了動鐵皮喇叭桶。他笑著,讓那歪曲的、失去原有精神的、有毒的音樂繼續在房間裡迴響。他笑著回答道:

  「鄰居先生,請不要激動!再說,您沒有注意到這緩慢的音樂?這是即興之作,是不是?好了,您這位不耐煩的先生,您聽一聽這節奏緩慢的音樂的情調。您聽見低音了嗎?他們象神那樣在行進,請您讓老亨德爾的這個想法進入您的心靈,安慰那不安的心靈!您這個小矮人,請不要激動,不要譏諷,要冷靜地讓那聖樂的遙遠的形象,在這可笑的機器中,在這確確實實是非常癡愚的帷幕後面通過!請注意,其中不乏可學的東西。請注意,這個瘋子似的音管表面上在做世界上最愚蠢、最無用、最該禁止的事情,毫無選擇地,愚蠢、粗暴、可悲地歪曲在某個地方演奏的音樂,並把它塞進陌生的、並不屬￿它的房間,然而它卻不能破壞音樂的固有精神,反而只能證明技術的無能,證明它所做的事情毫無思想內容。您好好聽聽,小矮人,您很需要聽聽這個。

  好了,豎起耳朵!對,您現在不僅聽到被電臺歪曲了的亨德爾,即便在這最可怕的表現形式中他也仍然是神聖的,尊敬的先生,您還能耳聞目睹整個生活非常貼切的比喻。如果您聽收音機,那麼您就對思想與現象,永恆與時間,神聖的與人性的之間古老的鬥爭了如指掌了。我親愛的朋友,收音機把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毫無選擇地扔進各種各樣的房間達十分鐘之久,扔進資產階級的沙龍,扔進閣樓,扔到閒扯的,大吃大喝、張著嘴巴打哈欠、呼呼睡覺的聽眾中間,它奪走了音樂的感官美,敗壞了音樂,抓破它,給它塗上了粘液,然而卻不能毀壞音樂的精神,與此相同,生活——即所謂的現實——毫不吝惜美妙的圖畫遊戲,緊接著是亨德爾音樂會,音樂會上舉行了報告會,介紹在中等企業中如何隱瞞帳目的技巧,它把美妙的交響樂變成令人厭惡的聲音,到處都把它的技術、它那忙忙碌碌、粗野衝動和虛榮心橫插到思想和現實,交響樂和耳朵之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我的孩子,我們只能聽之任之,如果我們不是笨驢,就付之一笑。

  象您這一類人根本無權批評收音機或生活。您還是先學習洗耳恭聽!您先學會認真對待值得認真對待的東西,先去譏笑別的東西!難道;您自己就比別人做得更好,比別人更高尚、更聰明、更雅致?當然不是的,哈裡先生,您不是這樣的。您把您的一生變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把您的才智變成了不幸。而且我看見,您對一個這樣漂亮、這樣可愛的年輕姑娘,除了捅她一刀把她殺死以外,不知道怎樣使用她。您認為這是正確的嗎?。

  「正確?噢,不是的!」我絕望地喊道。「我的上帝,一切都是錯的,又愚蠢又糟糕!我是畜生,莫紮特,我是愚蠢兇惡的畜生,我病魔纏身,已經不可救藥,您說得一千個對。不過,就這個姑娘而論,她是自己要死的,我不過是實現了她的願望而已。」

  莫紮特默默地笑了,然而他還是好心地關掉了收音機。

  剛才我還天真地相信我的辯解言之成理,但一說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的辯解非常愚蠢。我突然想起,赫爾米娜談起時間和永恆的時候,我馬上就把她的思想看作我自己的思想的映像,而她要讓我殺死的思想完全是她自己的想法和願望,絲毫未受我的影響,這一點我卻認為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我當時為什麼不僅接受並相信這個可怕的、不合情理的想法,而且還預先猜到了呢?這也許說明,這是我自己的想法?為什麼正好在我看見她裸體躺在另一個人的懷抱裡的時候,我把她殺死了呢?莫紮特無聲的笑聽起來似乎充滿嘲諷,無所不知。

  「哈裡,」他說,「您真是個滑稽可笑的人。難道這位漂亮的姑娘除了讓您捅一刀以外,對您真的就沒有別的願望?這您只能騙別人!好了,至少您刺得很好,可憐的孩子馬上死了。現在,您也許該想一想,搞清楚您對這個女人的豪俠行為的後果了。難道您要逃避這件事的後果?」

  「不,」我吼叫起來。「難道您一點不懂?我要逃避後果!?我渴求的不是別的,正是接受懲罰,懲罰,懲罰,把腦袋放到斷頭臺上,讓人懲罰我,把我消滅。」

  莫紮特看著我,那嘲諷的神情簡直使人受不了。

  「您總是這樣慷慨激昂。但是,您還會學到幽默的,哈裡。幽默總是絞刑架下的幽默①,必要時您還真的會在絞刑架下學到幽默。您是否準備這樣做?願意?那好,那就到檢察官那裡去,接受毫無幽默的一整套法律機器對您的擺佈,直至一天清晨,您在監獄裡被砍下腦袋。您願意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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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絞刑架下的幽默:指在逆境中或面臨可怕的事情時聊以自慰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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