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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到現在為止,我已搞得幾位女子愛上了我。可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一杯香檳酒。」

  我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檳酒,邊上的人仍在跳著舞,熱切而激烈的弦樂越來越強烈。赫爾米娜似乎沒有資多少勁就使我很快愛上了她。她穿著男裝,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親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種柔情。她穿著男裝,顯得那麼陌生,那麼漠然,然而她卻用目光、言詞、表情給我送來一種女性的魅力。我沒有觸及它們,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著男裝也有這種魔力,她的魔力是陰陽兩性兼有的。接著她便跟我談赫爾曼,談我的童年,談她的童年,談論性成熟前的那些歲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愛的能力不僅包括兩個性別,他們愛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東西,他們把愛情的魔力,把童話般變化的能力賦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數精英和詩人有時還會具有這種能力。她演得完全像個小夥子,抽煙,才氣橫溢,侃侃而談,常常喜歡帶點譏嘲,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蒙上一層性愛的光澤,在我看來,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誘惑。

  我從前以為我完全瞭解赫爾米娜。而今天夜裡,她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多麼輕柔,悄悄地在我周圍織起我渴望已久的網,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樣給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們坐在那裡,喝著香按酒談東論西。我們邊走邊觀察著穿過一個個大廳,我們像探險家那樣挑選一時對舞伴,竊聽他們怎樣談情說愛。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們跳舞,給我出謀劃策,告訴我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該用什麼訣竅去引誘她們。我們像兩個競爭對手那樣上場,兩個人追了一會兒同一個女人,輪換著和她跳舞,兩個人都爭取把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戲。

  這場戲把我們兩人越拉越近,點燃了我們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話,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點,意義更深了一層,一切都是遊戲和象徵。我們看見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她看樣子有些痛苦和不滿,赫爾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煥發,轉憂為喜,她帶她去喝香檳酒,後來她告訴我,她並不是作為一個男子,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佔領了她。我逐漸覺得,狂歡亂舞的舞廳,這幢發出轟鳴的房子,所有這些戴著假面具的如醉如癡的人,變成了其妙無比的夢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鮮花吐芳爭豔;我用手指反復地掂量著一個個果實,尋找中意的果子;一條條蛇隱蔽在綠色樹蔭中,誘惑似地看著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澤上影影綽綽地閃著激光;魔鳥在樹林間鳴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來對某一個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

  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熾熱地追求她;正當我們跳得如醉如癡,騰雲駕霧似地在空中飄浮時,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我都認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還那樣呆笨無味。」我認出了,她就是幾小時前叫我「糟老頭」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已經是她的了,但下一個舞我已經熾熱地和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我跳了兩小時舞,也許更長,每個舞我都跳,連我沒有學過的舞也跳。赫爾曼——一位微笑的小夥子他時不時地在我近旁出現,向我點點頭後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會上,我經歷了五十年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每個大姑娘和大學生都知道這種事:節目的經歷,參加節日活動時的共同歡樂,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和上帝融為一體的秘密。我常常聽人說起過這種經歷,每個女僕都知道這種經歷,我常常看到敘述老的眼睛閃出光芒,而我總是輕蔑和羡慕參半地置之一笑。

  這種如癡如狂的人,從自身超脫出來、笑容滿面、迷亂恍惚的人,他們個個都是醉意醺醺、兩眼生輝,眼前的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過千百次,他們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熱烈情緒中的偉大的藝術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這種神采,這種微笑見得更多。就在不久前,當我的朋友帕勃羅為音樂所陶醉,坐在樂隊中出神地吹奏薩克斯管,或者觀看歡樂的、狂喜的指揮、鼓手、班卓琴師時.我曾欣賞、熱愛、嘲諷、羡慕過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時想,這種微笑,這種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裡——也神采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學生在講起舞會情況時對此大加讚揚,我常常懷著可憐的優越感和譏嘲情緒聽著。

  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鹽溶解到水裡那樣在節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佔有的不僅僅是我摟在懷裡的女人,不僅僅是在我胸前讓我摩掌,並吸進她們的香氣的女人,而是所有在這大廳裡跳著同一個舞、和我一樣隨著同一舞曲飄蕩的女人都屬￿我;她們神采飛揚,像一朵朵大鮮花飛掠過我身旁。不過我也屬￿她們大家,大家都是你屬￿我、我屬￿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於他們身中,他們對我也不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們的。

  一種新的舞。一種名叫「思戀」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風靡世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演奏這支舞曲,人們一再希望跳這個舞,我們大家都被這個舞征服了,陶醉了,我們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斷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個女人跳,跟黃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當年華的女人跳,也跟憂傷的半老徐娘跳:她們每一個人都使我喜悅、歡笑、幸福、眉飛色舞。當帕勃羅看見我那樣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閃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總是把我看作可歎可憐的人。

  他興奮地從樂隊的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奏他的薩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滿腮幫吹奏著,隨著「思戀」樂曲的節奏,使勁地搖擺著身體和樂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飛吻,高聲地和著節拍唱起來。啊,我一邊跳一邊想,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煥發,我脫離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羅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這種陶醉幸福感延續了幾個小時,延續了多長時間。我也沒有注意到,舞會越熱烈紅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個較小的範圍、大部分人已經離開,走廊過道已經安靜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間空無一人,樓上的舞廳裡,樂隊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離開大樓;只有主廳和地獄裡還在喧鬧,節目的狂歡之火仍在燃燒。我不能和赫爾米娜——她打扮成小夥子——跳舞,我們只能在跳舞的間歇匆匆見一面,互致問候,後來她乾脆消失不見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麼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滿醉意的舞蹈的旋渦上飄游,我聞到香氣,聽到音樂、歎息、言語聲,不認識的人向我致意,給我以溫暖歡樂,我被四周陌生的臉、嘴唇、臉頰、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圍,讓我隨著節拍在水面上顛簸飄蕩。

  現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們擁擠在最後一個小廳裡跳著,只有這裡還響著音樂。我從沉醉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片刻,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在最後一批客人中看見一位畫成白臉的黑衣女人,這位姑娘年輕標緻。十分招人喜愛,女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戴著面具。整整一夜,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跡,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有些疲憊,衣服被擠得起了皺折,領子和裙邊像開敗了的花朵耷拉著,而這位黑衣女人戴著假面具,畫著白臉,唯獨她顯得那麼精神,那麼新鮮,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無皺折,襯衫領子上的格進齊齊整整,花邊袖口閃著光澤,頭髮一絲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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