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三三


  「就說是這樣吧,那麼重要的是什麼?」

  「就在於人們在演奏歌唱,哈勒爾先生,就在幹人們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多,盡可能的專注。就是這麼一回事,先生。如果我把巴赫和海頓的全部作品都記在腦子裡,並同。能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些作品,這樣我對誰也沒有用。如果我拿起我的薩克斯管,演奏一首流暢的西迷曲,不管這首西迷曲是好是壞,樂曲會給人們帶來快樂,樂曲會進入他們的骨髓,進入他們的血液。重要的僅在於此。當舞廳裡長時間休息後,音樂再一次響起的片刻,您好好看看那一張張臉吧,他們的眼睛怎樣閃出異樣的光彩,他的腿怎樣在顫動,他們的臉怎樣開始露出笑容!這就是人們演奏音樂的目的所在。」

  「說得很好,帕勃羅先生。可是除了刺激感官的音樂,還有使人得到精神享受的音樂。不僅有在某一片刻被演奏的音樂,還有不朽的音樂,即使當前沒有人去演奏,它也是傳世的音樂。某個人可能單獨躺在床,他突然會想起記憶中的《魔笛》或《馬太受難曲》的某個旋律,然後音樂就響起來,雖然沒有人吹笛子,沒有人拉小提琴。」

  「不錯,哈勒爾先生。連伊爾寧和瓦倫西亞這樣的舞曲,每六夜裡都被許多孤獨的、夢幻的人無聲地複製著;即使辦公室裡最可憐的打字員在腦子裡也記著最新的一步舞舞曲,按照舞曲的節拍敲擊字鍵。您說得對,所有這些孤獨的人,我讓他們大家享受他們那無聲的音樂,不管是伊爾寧也好,《魔笛》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可是,這些人從哪裡獲得他們的孤寂無聲的音樂?他們是從我們音樂家這裡聽去的,這些音樂只有光演奏,讓人聽見,同他們融為一體,他們才能在家裡坐在他們的房間裡,回想它,夢見它。」

  「同意您的看法,」我冷冷地說。「但是,我們仍然不能把莫紮特與最新的狐步舞曲相提並論。您給人們演奏神聖而永恆的音樂抑或廉價的應時小曲,這可不是半斤八兩的事情。」

  帕勃羅注意到我的聲音激動起來,他趕緊露出笑臉,撫摸我的手臂,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

  「啊,親愛的先生,談到『相提並論』,您也許完全正確。莫紮特也好,海頓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您可以把他們分成您認為合適的等級,這隨您的便。這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無需決定他們的等級,也沒有人問我。莫紮特也許還要演奏一百年,而瓦倫西亞也許兩年後就銷聲匿跡,我以為,這一點盡可讓上帶去決定,上帝是公正的,他決定我們每個人活多久,他也決定每首華爾茲舞曲和每首狐步舞曲的壽命,他肯定會作出正確的判斷。而我們音樂家只能做我們的事情,履行我們的義務,完成我們的職責:我們必須演奏此時此刻人心渴望得到的東西,我們必須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美,盡可能的打動人心。」

  我歎了口氣,不想再談下去了。這個帕勃羅真難對付。

  在某些時刻,新與舊,痛苦與樂趣,懼怕與歡樂非常奇妙地混雜在一起。我忽而在大上,忽而在地獄裡,而大部分時間是既在天上又在地獄裡。老哈裡和新哈裡時而互相激烈爭吵,時而又和睦相處。有時,老哈裡似乎完全斷了氣,死了,被埋葬在地下,突然他又在面前,發號施令,專橫霸道,什麼都比別人高明,新的、矮小而年輕的哈裡感到難為情,他沉默不出,被擠到後面。而在另一些時候,年輕的哈裡又抓住老哈裡的脖子,便指他,兩人常常作殊死鬥爭,常常鬧得呻吟聲不絕,想起要用刮臉刀了此一生。

  痛苦與幸福常常在一個浪頭裡向我打過來。比如我第一次公開跳舞以後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走進我的臥室,發現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我感到驚奇、詫異、恐慌、喜悅。

  在赫爾米娜讓我經受的所有意外中,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因為我絲毫不懷疑,這只極樂島正是她給我送來的。這天晚上正好是例外,我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裡聽演奏古老的教堂音樂。這是一次美好而憂傷的遠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遠足,回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到理想哈裡盤桓過的地區的遠足。教堂的哥特式大廳高高的,裡面只點著幾支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中,精美的網狀拱頂像幽靈似地來回晃動;在這裡我聽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爾相爾、巴赫和海頓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愛走的老路,又聽見了曾經是我的朋友的一位演唱巴赫歌曲的女歌唱家的優美聲音,以前我多次聽過她出色的演唱。

  這古老音樂的聲音及其無限的尊嚴和聖潔又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虔誠、喜悅和熱烈的感情,我憂傷而沉思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裡,我在這個高尚的、永恆的世界裡作客一個小時,這個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鄉。演奏海頓的一首二重奏時,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沒有等音樂會結束,放棄了與女歌唱家再次見面的機會(噢,以前,聽完這樣的音樂會後,我曾和藝術家們度過多少興奮而熱烈的夜晚啊,悄悄地從教堂裡溜出來,在夜晚靜靜的胡同裡逛蕩,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飯館裡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我現實生活的旋律。噢,我的生活變得多麼灰暗迷亂!

  在這次夜遊時,我思考了許久我與音樂的奇異關係,又一次意識到,這種對音樂的既感人又惱人的關係是整個德國精神的命運。在德國精神中主宰一切的是母權,是以音樂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血緣關係,這在其他國家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對此沒有勇敢地進行反抗,沒有傾聽並服從精神、理智和言詞,反而卻沉醉在沒有言詞的語言之中,這種語言能敘說不可言狀的東西,能描繪無法塑造的東西。從事精神活動的德國人沒有儘量忠實可靠地使用他的工具,反而始終反對言語和理智,與音樂眉來眼去。

  他沉迷在音樂中,沉迷在美妙優雅的音響中,沉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緒中,這種感情和情緒從未被催逼去實現,於是他忘記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務。我們這些從事精神活動的人不熟悉現實,不瞭解現實,敵視現實,因此,在德國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政治和公眾輿論中,精神的作用小得可憐。誠然,我常常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有時感到我有一股強烈渴望去塑造現實的欲望,這種欲望是嚴肅負責地從事某項工作,而不僅僅是研究研究美學和搞搞精神肝的工藝品。而結果卻總是放棄這種努力,向命運屈服。將軍和重工業家們說得對:我們這些「精神界的人」一事無成,我們是一群可有可無、脫離現實、不負責任的才華橫溢、誇誇其談的人。呸,見鬼去吧!拿起刮臉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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