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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一口氣讀完這篇文章,越讀越覺有趣,現將文章抄錄於下:

  論 荒 原 狼

  ——為狂人而作

  從前有個人名叫哈裡,又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行走,穿著衣服,是個人,可是實際上他又是一隻荒原狼。智力發達的人能學會的東西他學到了不少,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但是有一點他不曾學會:對自己、對生活感到滿足。他可沒有這種本事,他是個從不滿足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深處隨時隨刻都知道(或以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從荒原來的一隻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被人用魔術把他從糧變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時是人。卻有荒原糧的靈魂天性,抑或他自以為是狠這個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覺或疾病等等,等等,聰明之士盡可爭論。譬如說也可能是這樣的:這個人在童年時也許很野,很不聽話,毫無約束,他的教育者企圖徹底克服他身上的獸性,他們這樣做卻反而使他產生了幻想,以為自己確實是一隻野獸,只是披著一層薄薄的教育與人性的外衣罷了。關於這一點,人們可以長期爭論不休,甚至寫幾本書;但是這對荒原狼卻毫無用處,因為他認為、糧只是他靈魂的一種幻覺也罷,還是被魔術一變鑽進了他的身體也罷,或者由於嚴師訓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罷,這都無關緊要。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他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把狼從他身上拉出來。

  荒原狼有兩種本性:人性和獸性,這就是他的命運,也許這種命運並不特殊,也不罕見。聽說,已經有過不少人,他們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魚或者做蛇,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特別的難處。在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他們甚至互相幫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羡慕,他們得以成功更應歸功於他們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歸功於人性。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哈裡卻與眾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無事,互助互濟,而是勢不兩立,專門互相作對。一個人靈魂軀體裡的兩個方面互為死敵,這種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們的荒原狼情況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雜生物一樣,忽而為狼,忽而為人。但有一點與他人不同,當他是糧的時候,他身上的人總是在那裡觀察,辨別,決斷,伺機進攻;反過來,當他是人的時候,狼也是如此。比如,當作為人的哈裡有一個美好的想法,產生高尚純潔的感情,所謂做了好事時,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齒;獰笑,帶著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訴他,這場高尚的虛情假意與荒原狼的嘴臉是多麼不相稱,顯得多麼可笑,因為狼心裡總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愜意偽是什麼一一孤獨地在荒原上奔馳;喝血,追逐母狼;從狼的角度看,任何一個人性的行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倫不類的。反之也一樣,當哈裡狼性大發,在別人面前跳牙咧嘴,對所有的人以及他們虛偽的、變態的舉止和習俗深惡痛絕時,他身上的人就潛伏一邊,觀察糧,稱他為野獸、畜生,敗壞他的情緒,使他無法享受簡單樸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樂。

  這就是荒原糧的特性。可以想像,哈裡的生活並不舒服,並不幸福。然而,這不等於說他就特別的不幸(雖然他自己確有此感,因為人總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實,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種活。即使有人身上沒有狼性,也不能因此慶倖。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會有陽光明媚的時光,也會在砂礫石縫中長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這樣。大多數情況下他是很不幸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他愛人或被人愛時,也能使別人不幸。因為那些愛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個方面。

  有的人把他看作一個文雅聰明的怪人而愛他,一旦發現他身上的狼性,就驚異萬分,大失所望。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如同每個造物一樣,哈裡希望別人把他當作整體愛他,在愛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們的愛情——他不能說謊,掩飾隱瞞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愛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愛他放蕩不羈、桀騖不馴、粗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當他們發現,野蠻兇惡的狼同時又是人,這個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溫順的性格,也聽莫紮特的音樂,也朗讀詩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時,他們又感到萬分失望,萬分痛苦了。大多數情況下,正是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惱怒,荒原報就這樣把自己的兩重性和兩面性帶進他接觸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誰以為這就完全瞭解荒原報,完全能想像他簡陋而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遠沒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規則都有例外,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比九十九個好人更使上帝喜歡一樣,哈裡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順順當當地作為狼,有時順順當當地作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覺,有時他們兩方和平相處,互敬互愛,他們不是一方睡覺,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勵,互相加強。

  在他的生活中,有時,一切合乎常規、人所共知的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個目的:不時地作短暫的休息,被異常的奇跡、上天的思定突破,讓位給它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如此。這些短暫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抵消或沖淡了荒原狼的厄運,從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強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餘地,這個問題讓悠閒自在的人去隨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那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毫無益處的日子。

  這裡尚需提及的是,類似哈裡這樣的人還為數不少,許多藝術家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本性,他們身上既有聖潔美好的東西,又有兇殘可惡的東西,既有母性的氣質,又有父性的氣質,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兩者既互相敵視,又盤根錯節互相並存,猶如哈裡身上的狼和人一樣。這些人生活極不安寧,有時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間,他會體驗到強烈無比、美妙異常的東西,這瞬間幸福的波濤高高湧起,有如滔天白浪,沖出苦海,這曇花一現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動銷魂。

  許多文藝作品描寫某個受苦的人在短暫的瞬間忽然昇華,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奪目,弄得見是看見它的人都覺得那是永恆不變的東西,都以為這正是他們自己的幸福的夢想。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產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寶貴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這些人的行為和作品儘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生命.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不是存在,沒有外形,他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樣。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永恆的、充滿痛苦的運動,猶如洶湧的波濤拍擊海岸,永無休止,他們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們不願在那罕見的、超越於這混亂的生活而閃閃發光的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尋生活的意義的話,他們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於是這類人中產生了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也許是個大錯,是人類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沒有成功的嘗試。他們中也會有另外一個想法:人也許不僅是稍有理性的動物,而且還是天之驕子,是不朽的。

  每種類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徵標記,都各有自己獨特的德性和惡習,自己的彌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個夜遊神。對他來說,早晨是最糟糕的時光,他害怕早晨,早晨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在他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在早晨真正高興過,他從來沒有在午前做過什麼稱心的事;有過什麼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讓別人高興。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過來,活躍起來,只有快到傍晚的時候,才是他的好時光,他才富有生氣,才能做成一點事兒,有時還滿面春風;喜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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