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我做出高興的樣子,快步走過大街小巷,街道的瀝青路面泛著潮氣,昏黃的街燈像模糊的淚眼在濕冷的夜色裡閃著寒光,照到潮濕的路面上,又把街面上微弱的反光吸回去。我又想起我那遺忘了的青年時代,當初我是多麼熱愛深秋和冬天的昏暗夜晚啊!那時,當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著風雨在充滿敵意的、樹木凋謝的自然中匆匆行走時,我是多麼的孤獨和傷感啊,我貪婪、陶醉地呼吸著大自然的空氣,儘管我感到孤獨,但是伴隨孤獨的是享受和詩興,於是我回到房間,坐在床邊,就著燭光把這些詩句寫下來。現在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美酒已經喝盡,沒有人再為我敬酒了。難道不遺憾嗎?我並不遺憾。不必為過去的事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現在和今天,是所有這些我失去的不可計數的日日夜夜,這些日子給我帶來的既非厚禮也非震驚,而是痛苦。

  但是,讚美上帝,也有例外,偶爾也有過別的時光,這些時光給我帶來震驚,帶來禮物,震塌四壁,把我這個迷途浪子帶回到生機勃勃的世界之中。我悲傷地,然而內心又是興奮地盡力回憶最後一次的這種經歷。那是一次音樂會,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樂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鋼琴曲,奏到兩個節拍之間時,我突然覺得通向天國的門開了,我飛過太空,看見上帶正在工作,我感覺到一陣極樂的疼痛,塵世間的一切東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對什麼事都傾心相愛。這種感覺只延續了一會兒,也許一刻鐘,但是那天夜裡我又夢見了一次,從此,在我淒涼的一生中,這種感覺時常悄悄重視,有時,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像一條金黃色的、神聖的軌跡通過我的生活,達幾分鐘之久,這軌跡幾乎總是蒙著污垢灰塵,同時又閃耀著金色的火花,好像永遠不會丟失,然而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天夜裡,我醒著躺在床上,突然吟起一首詩,這詩句太美太奇妙了,當時竟沒有想到把它寫下來,第二天早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然而那詩又像包在破碎的老殼中的堅硬的核仁一樣,長期埋藏在我的心中。另一次,在讀一位詩人的詩作時,在思考笛卡兒、帕斯卡的某個思想時,我又有過這種感覺。還有一次,當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時,這種感覺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現閃光,飛向天空,留下金色的痕跡。啊,在我們的生活中,在這心滿意足的、市民氣的、精神空虛貧乏的時代,而對這種建築形式、這種營業方式、這種政治、這種人,要找到神靈的痕跡是多麼困難啊!這個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這個世界我沒有一絲快樂,在這樣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隻荒原狼,一個潦倒的隱世者!不管在劇場還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長,我幾乎不能看報,也很少讀現代書籍。

  我不能理解人們在擁擠不堪的火車和旅館裡,在顧客盈門、音樂聲嘈雜吵鬧的咖啡館裡,在繁華城市的小酒館小戲院裡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樂趣;我不能理解人們在國際博覽會,在節日遊行中,在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報告中,在大體育場上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樂趣。千百萬人正在為得到這些樂趣而奔走鑽營,我也可以得到這種樂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們同樂。相反,能夠給我歡樂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兒,我認為是人間至樂的事兒,不同凡響的事兒,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兒,世上的人最多只在文學作品中見過、尋覓過、喜愛過,在現實生活中他們認為這都是些荒誕不經的事。

  實際上,如果說這些世人的看法是對的,如果說這咖啡館的音樂,這些大眾娛樂活動,這些滿足幹些微小事的美國式的人們的追求確實是對的,那麼我就是錯的,找就是瘋子、狂人,我就確實像我自稱的那樣是只荒原狼,誤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獸類中間,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氣和食物。

  我一邊思考著這些久已縈回於腦際的問題,一邊在潮濕的街道上繼續前行,我穿過本城一個最安靜、最古老的城區。對面,在街道的那面,一堵古老的灰色石牆聳立在黑暗中,我一向很喜歡看這堵牆。那石牆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醫院之間,總是那樣蒼老而無憂無慮。白天,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粗糙的牆而上,在內城,這樣安靜、美好、默默無聞的牆面並不多,這裡,到處都是商店、律師事務所、發明家、醫生、理髮師、雞眼病醫士的牌號在朝你高喊,沒有半平方米的空間。

  現在我又看見那古老的牆安詳地聳立在我面前,可是牆上發生了一點什麼變化,我看見石牆中央有一座漂亮的小門,門拱呈尖形,我糊塗起來,再也記不清這座門是原來就有的還掛後來才開的。這座門看去很古老,年代非常悠久,這是毫無疑問的;也許這緊閉的小門(木頭門板已經發黑)幾百年前就已經是一家無人問津的修道院一的人口,現在雖然修道院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這座門依舊是荒蕪古國的人口。

  這座門我也許已經見過.〔再次,只是沒有細看,也許因為它新上了油漆,才引起我的注意。不管怎樣,我停住腳步,十分注意地前那邊看,可是我沒有走過去,中間的街道非常潮濕,路面泥濘不堪。我站在人行道向那邊看,一切都籠罩在夜色中,加門柱子好像編織了一個花環,或者裝飾著別的什麼彩色的東西。我睜大眼睛細看,看見門上掛著一塊明亮的牌子,我覺得牌子上似乎寫著字。我使勁看也看不清,於是便不顧污泥髒水走了過去。我看見門楣上端灰綠色舊牆有一塊地方閃著微光,彩色的字母閃爍不定,忽隱忽現。

  我想,現在他們連這一堵古老完好的牆也用來做霓虹燈廣告了。我看出了幾個瞬息即逝的詞,這些詞很難認,只好連猜帶蒙。各個字母出現的間歇長短不等,淡而無力,片刻之間就又熄滅了。用這種廣告做生意的人算不上精明強幹,他只能算是個荒原狼,可憐蟲;為什麼要在這老城最黑暗的街道的牆上拿字母做遊戲,而且偏偏選中夜深人靜、冷風淒雨、無人過往的時刻?為什麼這些字母這樣匆忙、短暫、喜怒無常、不易辨認?好了,現在我終於拼出了幾個詞:

  魔劇院

  ——普通人不得入內

  我去開門,使勁扭也沒有扭動那又重又舊的門把。突然,字母遊戲結束了,非常傷心地停止了,好像懂得了這種遊戲徒勞無益。我後退了幾步,踩得滿腳都是泥,字母不見了,熄滅了,我在污泥中站了許久,等待字母重新閃亮起來,然而卻是任然。

  我死了心,不再等候。我走上人行道,這時我前面水泱泱的瀝青路面上忽然映出幾個彩色的燈光字母。

  我讀道:

  專—為—狂—人—而—設!

  找的腳濕漉漉的,凍得好冷,但我還在那兒站著等了好一會兒。燈光字母再也沒有重視。我仁立在邢裡,心裡想道,這柔和的、色彩斑斕的、像鬼影似地在潮濕的牆上和黑暗的瀝青路面上閃爍不定的字母謎燈有多好看啊。這時,以前的一個想法——關於金色的閃光的痕跡的比喻——忽然跌入我的腦海,這痕跡忽然變得那樣遙遠,無處尋覓。

  我覺得很冷,繼續往前走去,我想著那條軌跡,滿心渴望著那專為狂人開設的魔劇院的大門。走著走著,我到了市場,這裡,各種消夜娛樂活動應有盡有,三步一張招貼畫,五步一塊牌子,競相招徠顧客,上面寫著:女子樂隊,遊藝,電影院,舞會。但這都不是我去的地方,這是「普通人」的娛樂,正常人的消遣,我所到之處都見人們成群結隊地湧進各個娛樂場所的大門。儘管如此,我的哀愁仍然有增無減,因為剛才那幾個閃耀的彩色字母,那來自另一世界的致意,仍在觸動著我,它們映進了我的靈魂,攪亂了我埋藏心底的音符,使內心一絲金色痕跡的微光再次隱約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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