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還有一個晚上我也沒有忘記。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大門上的鈴響了,我開了門,門外站著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她要找哈勒爾先生。我一看,原來是他房間裡照片上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門就回房了,她在裡面呆了一會兒,接著我就聽見他們一起走下樓梯,兩人談笑風生,十分高興地走了出去。這位隱居的單身漢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這麼時髦,我感到非常驚訝。我對他,對他的生活本來有種種推測,現在我又覺得這些推測沒有多少把握了。但是,不到一個小時,他又一個人回來了。他愁容滿面,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如同籠子裡的狼來回走動那樣,在客廳裡輕輕地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房間裡的燈徹夜未熄。

  關於他們的關係,我一無所知,我只想補充一點:後來我在街上又看到過一次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他們手挽手走著,他顯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覺得十分驚訝,他那張孤苦的臉有時也會多麼的可愛、天真啊!我瞭解那個女人了,我也瞭解我姑母為什麼對他那樣同情關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時心情也是那樣悲傷痛苦。我和他在門口相遇,見他腋下夾著一瓶意人利葡萄酒。結果他在樓上荒涼的屋子裡喝了半宿,這種情況以往已經有過幾次。我真為他難過,他過的是什麼生活喲,毫無慰藉,毫無希望,毫無抵禦能力!

  好,閒話少說。上述介紹足以說明,荒原狼過的是自殺生活,這無須花費更多筆墨了。但是我並不相信,他離開我們時真的自殺了。當時有一天,他結帳以後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城市。從此,他就遝無消息,他走後收到的幾封信一直由我們保管著。除了一份文稿,他什麼也沒有留下。這份稿不是他在我們這裡住時寫成的,他留下幾句話,說文稿給我,由我全權處理。

  哈勒爾文稿中講述的種種經歷是否確有其事,我無法調查。我並不懷疑,這些事大部分是虛構的,這裡的所謂虛構並不是隨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種探索,一種企圖借助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件作為外衣來描述心底深處經歷過的內心活動。哈勒爾作品中這些半夢幻式的內心活動估計發生在他住在我們這裡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我相信,他描寫的內心活動也是以他確實經歷過的一段生活為基礎的。在那段時間裡,我們這位房客外貌舉動都與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時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長時間連那些書也沒有摸過。

  那時我遇見他的次數不多,有幾次他顯得非常活潑,好像變年輕了,有幾次可以說非常高興。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緒又一落千丈,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飲食;這當兒,他的情人又來看過他,他們倆發瘋似地大吵了一頓,鬧得四鄰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爾為此還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堅信,他沒有自殺。他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在哪幢樓裡,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下樓梯;在什麼地方,兩眼無神地凝視著擦得體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圖書館裡,晚上他在酒館消磨時光,或者躺在租來的沙發上,在窗戶後面傾聽著世界和他人怎樣生活;他知道自己孓然一身,不屬￿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會自殺,因為他殘留的一點信仰告訴他,他必須把這種苦難,心中邪惡的苦難,忍受到生命終結,他只能受苦而死。

  我常常想念他,他沒有使我的生活變得更輕鬆一些,他沒有那種才能促進我發揮我性格中堅強快樂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過的是平平常常、規規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的、充滿義務的生活。所以,我們——我和姑母——可以懷著一種平靜友好的心情懷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地善良的心裡,沒有向我透露。

  關於哈勒爾的自傳,我在這裡要說幾句。他描寫的東西是些非常奇異的幻想,有的是病態的,有的是優美的和具有豐富的思想內容。如果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手中,我也不認識作者。那麼我肯定會怒氣衝衝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認識哈勒爾,因此他寫的東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說能表示贊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個可憐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態幻覺,要麼我就要考慮是否有必要公之於眾。

  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是一個時代的記錄,我今天才明白,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並不是個別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爾孤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這種毛病的遠非只是那些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堅強的、最聰明最有天賦的人,他們反而首當其衝。

  不管哈勒爾的自傳以多少實際經歷為依據,它總是一種嘗試,一種企圖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時代病疾,而是把這種疾病作為描寫對象的嘗試。記載自傳真可說是一次地獄之行,作者時而懼怕、時而勇敢地穿越混亂陰暗的心靈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亂,橫越地獄,奉陪邪惡到底。

  哈勒爾的一段話給我啟發,使我懂得了這一點。有一次我們談了所謂中世紀的種種殘暴現象之後,他對我說:「這些殘暴行為實際上並不殘酷。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紀的人會非常厭惡,會感到比殘酷、可怕、野蠻還更難忍受!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個習俗,每項傳統都有自己的風格,都各有溫柔與嚴峻,甜美與殘暴兩個方面,各自都認為某些苦難是理所當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惡習。只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

  如果一個古希臘羅馬人不得不在中世紀生活,那他就會痛苦地憋死;同樣,一個野蠻人生活在文明時代,也肯定會窒息而死。歷史上有這樣的時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之中,對他們來說,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喪失殆盡。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尼采這樣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當時孤零零一個人忍受著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萬人在忍受這種苦痛。」

  我在閱讀哈勒爾的自傳時,時常想起這一段話。哈勒爾就是那種正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的人,他們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無辜,他們的命運就是懷疑人生,把人生是否還有意義這個問題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數加以體驗。

  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自傳可能具有的對我們大家的啟發。所以我決定將它公之於世。順便提一句,我對這份自述既不袒護也不指摘,任憑讀者根據自己的良心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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