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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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我已經提前敘述了後面的事,而且違背了我原先的計劃與意圖,大體上已經把哈勒爾這個人的特點告訴了讀者;原先我打算慢慢地敘述我們結識的過程,從而把他的全貌展示在讀者面前。 我既然已經敘述了他本質的特點,那麼現在繼續講述哈勒爾那神秘莫測的「異常性格」,詳細報告我如何感覺並認識這種異常性格和這種無限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及意義,就純屬多餘的了。在報道時,我自己儘量退居幕後。我不想闡發我的信仰,也不想講故事或進行心理分析,只是想告訴大家我親眼目睹的事,為大家認識這位給我們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的面目貢獻一份力量。 當初他一進我姑母家的玻璃門,像鳥兒那樣伸出腦袋,稱讚房子裡的氣味很好時,我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本能的反應是厭惡。我感覺到(我姑母雖然與我不同,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但也與我有同感)這個人有病,覺得他患有某種精神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我是個健康的人,本能地要防範抵禦。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的防範抵禦逐漸被同情所取代,看到這位時時感到痛楚的人處於無限的孤獨立中,他的心靈正在走向死亡,我便對他產生一種深切的同情。 在這段時間裡,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位受苦者的病根並不在於他的天性有什麼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於他巨大的才能與力量達不到和諧的平衡。我認識到,哈勒爾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說法,他磨練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夠沒完沒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認識到,他悲觀的基礎不是卑視世界,而是表現自己,因為在他無情鞭撻,尖銳批評各種機構、各式人物時,從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頭總是首先對準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寫到這裡,我要從心理學的角度補充說明幾句。我對荒原狼的經歷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測,他曾受過慈愛而嚴格虔誠的父母和老師的教育,他們認為教育的基礎就是「摧毀學生的意志」。但是,這位學生堅韌倔強,驕傲而有才氣,他們沒有能夠摧毀他的個性和意志。這種教育只教會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像的天才、全部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而高尚的對象。 不管怎樣,他把辛辣的諷刺、尖刻的批評、一切仇恨與惡意首先向自己發洩;在這一點上,他完完全全是個基督徒,完完全全是個殉道者。對周圍的人,他總是勇敢嚴肅地想辦法去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不去傷害他們,因為對他說來,「愛人」與恨己都已同樣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訴我們,不能自愛就不能愛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後也會像可惡的自私一樣,使人變得極度孤獨和悲觀絕望。 不過,現在不是敘述我的想法的時候,我該講講實際情況了。我通過「間諜活動」以及姑母的介紹,知道了哈勒爾的一些初步情況,這些情況都與他的生活方式有關。很快就看出來,他愛思考,愛讀書,沒有什麼切切實實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遲遲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後便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到客廳裡。客廳很大,很舒適,有兩扇窗戶;他搬進來沒有幾天,客廳就變了樣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房子裡的東西滿滿的,而且越來越多。 牆的四周掛著許多圖片,貼著許多素描;有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它們常常被更換。客廳裡還掛著幾張德國某小城的照片,頗有南方情調,這顯然是哈勒爾的家鄉;照片之間掛著一些水彩畫,後來我們才聽說,這些畫都是他自己畫的。另外還有一張一位漂亮的年輕婦女或年輕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時間,牆上還掛過一張泰國菩薩像,後來為一張米開朗基羅的《夜》的複製品所取代,再後來又換成一張聖雄甘地的像。房間裡到處是書籍,不僅大書櫥裝得滿滿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舊式書桌上,長沙發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也全是書,許多書夾著書簽,書簽常常更換。書籍不斷增多,因為他不僅從圖書館帶回整包整包的書,還常常從郵局收到寄來的書。 住在這種屋子裡的人只能是個學者了。他煙抽得很厲害,這也符合學者的特點,房間裡總是煙霧繚繞的,到處是煙頭和煙灰碟。不過很大一部分書不是學術著作,而是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文學作品。有一段時間,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著休息的長沙發上放著一套十八世紀末的作品,書名叫《索菲氏海默爾——薩克森遊記》,厚厚六大本。《歌德全集》和《讓·保羅全集》看來他是經常閱讀的;還有諾瓦利斯、萊辛、雅各比和利希膛貝格的作品,他也是經常讀的。在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夾滿寫著字的卡片。 在那張大一些的桌子上,淩亂地放著許多書籍和小冊子,中間還時常有一束花,旁邊擺著佈滿灰塵的畫筆、顏料盒、煙灰碟,當然還有各種各樣裝著飲料的瓶子。有一隻瓶子外面套著草編的外殼,他常常用這只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紅葡萄酒。有時也能看見屋裡有勃夏第酒、瑪拉加酒,還有一個大腹瓶,裝著櫻桃酒,沒有幾天工夫,我看見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點,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裡,再也沒有喝,酒瓶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我不想為我的間諜行為辯護,而且也公開承認,在最初階段,這位喜歡讀書思考,又浪蕩不羈的人的這種種跡象引起我的厭惡與懷疑。我不僅是個中產階層的人,而且還是個規規矩矩、生活很有規律的人,習慣於日常具體事務,喜歡把時間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不喝酒,也不抽煙,因此哈勒爾屋裡的那些酒瓶比那些淩亂的圖畫更使我討厭。 這位陌生人不僅睡覺和工作毫無規律,就連吃飯喝酒也是隨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時,他會幾天足不出戶,除了早上喝點咖啡外什麼也不吃。我姑母發現,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頓飯了。可是過了幾天,他又到高級飯館或郊區小酒館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狀況看來不佳,除了腿腳不便,上下樓梯十分吃力外,好像還有別的病狀,有一次他順便提到,多年來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後來,我有時陪他去飯館,親眼看見他毫無節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裡灌酒。但是,不管是我還是別人,都沒有看見他真正醉過。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觸的情況。原先我們的關係像公寓裡相鄰而居的房客那樣很淡漠。一天晚上,我從店裡回家,看見哈勒爾先生坐在二樓通三樓的樓梯轉彎處,覺得很驚訝。他坐在最上一級梯階上,見我上樓,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好讓我過去。我問他是否不舒服,並且願意陪他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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