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呼嘯山莊 | 上頁 下頁
三九


  「你和我可以作朋友嗎,哈裡頓?」這是我第二次試著攀談。

  來了一聲咒駡,而且恐嚇說如果我不「滾開」,就要叫勒頭兒來咬我了,這便是我的堅持所得的報酬。

  「喂,勒頭兒,娃兒!」這小壞蛋低聲叫,把一隻雜種的牛頭狗從牆角它的窩裡喚出來。「現在,你走不走?」他很威風地問道。

  出於對我生命的愛惜,我服從了。我邁出門檻,等著別人進來。到處也不見希刺克厲夫的蹤影。約瑟夫呢,我跟他走到馬廄,請他陪我進去,他先瞪著我,又自己咕嚕著,隨後就皺起鼻子回答:

  「咪!咪!咪!基督徒可曾聽過像這樣話沒有?扭扭捏捏,嘰哩咕嚕!我怎麼知道你說什麼呢?」

  「我說,我想你陪我到屋裡去!」我喊著,以為他聾了,但是十分厭惡他的粗暴無禮。

  「我才不!我還有別的事作哩,」他回答,繼續幹他的活。同時抖動著他那瘦長的下巴,帶著頂輕蔑的樣子打量我的衣著和面貌(衣服未免太精緻,但是面貌,我相信他想要多慘就有多慘)。

  我繞過院子,穿過一個側門,走到另一個門前,我大膽敲了敲,希望也許有個客氣點的僕人出現。過了一會,一個高大而樣子可怕的男人開了門,他沒戴圍巾,全身上下顯得邋遢,不修邊幅。他的臉都被披在他肩膀上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生得像幽靈似的凱瑟琳的眼睛,所有的美都毀滅無遺了。

  「你到這兒幹嗎?」他兇狠狠地問道。「你是誰?」

  「我的姓名是伊莎貝拉·林惇,」我回答。「先生,你以前見過我的。我最近嫁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我猜是已經得到了你的允許的。」

  「那麼,他回來了嗎?」這個隱士問,像個餓狼似的睨視著。

  「是的,這會我們剛剛到,」我說,「可是他把我撂在廚房門口不管了。我正想進去的時候,你的小孩在那兒作哨兵,他叫來一隻牛頭狗,幫著他把我嚇跑了。」

  「這該死的流氓居然說到做到,倒不錯!」我的未來的主人吼著,向我後面的黑暗裡張望,想發現希刺克厲夫。然後他信口開河地自言自語咒駡一通,又講了一連串威脅人的話,說如果那「惡魔」騙了他,他便要如何如何。

  我很後悔曾想從這第二個門裡進去,他還沒咒駡完,我已經想溜開了,可是我還沒能照這個打算做,他就命令我進去,把門關上,上了鎖。房裡爐火很旺,那就是這間大屋子裡所有的光亮了,地板已經全部變成灰色;曾經閃亮的白鑞盤子,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總是吸引著我瞅它,如今已被污垢和灰塵搞得同樣的暗淡無光。我問他們我可不可以叫女僕帶我到臥房去!恩蕭先生卻沒有回答。他來回地走著,手插在口袋裡,顯然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這當兒,他是那樣的心不在焉,那樣一臉的憤世嫉俗的神態,使我也不敢再打擾他了。

  艾倫,你對我這特別不快活的感覺不會奇怪吧,我坐在那不好客的爐火旁,比孤獨還糟,想起四英里外就有我的愉快的家,住著我在世上所最愛的人。然而卻像是大西洋隔開了我們,而不是四英里:我越不過它!我捫心自問——我該向哪兒尋求安慰呢?而且——千萬不要告訴埃德加或凱瑟琳——撇開各種悲哀不談,這點是主要的:灰心絕望,因為找不到任何人能夠或是願意作我的同盟來反對希刺克厲夫!我到呼嘯山莊來住曾經幾乎高興過一陣,因為這樣安排就可以從此不必跟他單獨過日子了。但是他懂得跟我們相處的人,他並不怕他們會管閒事。

  我坐著,想著,悲悲切切地過了一會兒。鐘敲了八下,九下,我的同伴仍然來回踱著,他的頭垂到胸前,而且完全沉默,只有間或迸出一聲呻吟或一聲辛酸的歎息。我傾聽著,想聽到屋裡有女人的聲音,我心裡充滿了狂亂的悔恨和淒涼的預感,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地歎息著,哭了。我本來沒理會我是怎麼當著人傷心起來,直到恩蕭在我對面停住了他那規規矩矩的散步,而且以如夢初醒的驚奇神情盯著我。利用他那恢復了的注意力,我就大聲說:

  「我走得累了,想上床睡覺!女僕在哪裡?既是她不來見我,就領我去找她吧!」

  「我們沒有女僕,」他回答,「你就伺候你自己吧!」「那麼,我該在哪兒睡呢?」我抽泣著,我已經顧不得自尊心了,我的自尊心已經被疲勞和狼狽壓倒了。

  「約瑟夫會領你到希刺克厲夫的臥房去,」他說,「開開那門——他在裡面。」

  我正要遵命,可他忽然捉住我,用最古怪的腔調說:

  「你最好鎖上門,上了門閂——別忘了!」

  「好吧!」我說。「可是為什麼呢,恩蕭先生?」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故意把我自己跟希刺克厲夫鎖在屋裡。

  「瞧這兒!」他回答,從他的背心裡拔出一把做得很特別的手槍,槍筒上安著一把雙刃的彈簧刀。「對於一個絕望的人,那是個很誘惑人的東西,是不是?我每天晚上總不能不帶這個上樓,還要試試他的門。若是有一次我發現門是開著的,他可就完蛋了;就是一分鐘之前我還想出一百條理由使我忍下去,我也一定還是這樣作:是有魔鬼逼著我去殺掉他,好打亂我自己的計劃。你反抗那魔鬼,愛反抗多久就多久;時辰一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細看著這武器。我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要是有這麼一個武器,就可以變成強者了。我從他手裡拿過來,摸摸刀刃。他對我臉上一瞬間所流露的表情覺得驚愕:那表情不是恐怖,而是貪婪。他猜忌地把手槍奪回去,合攏刀子,又把它藏回原處。

  「你就是告訴他,我也不在乎,」他說。「讓他警戒,替他防守。我看出,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他身受危險,可你並不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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