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呼嘯山莊 | 上頁 下頁
二四


  「好啦,小姐!」我叫著,撫著她的肩。「你不是下決心找死吧,是嗎?你知道這是幾點鐘啦?十二點半啦。來吧!睡覺去。用不著再等那個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現在他一定住在那兒了。他猜想這麼晚我們不會醒著等他,至少他猜到只有辛德雷先生會起來,他是寧可避免讓主人給他開門的。」

  「不,不,他不會在吉默吞,」約瑟夫說。「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這場天降之禍不是無所謂的。我希望你們瞧瞧,小姐——下一回該是你了。為了一切感謝上帝!一切配合起來都是為了他們好,仿佛從垃圾堆裡挑選出來的!你們知道《聖經》上說什麼——」

  他開始引了好幾段經文,給我們指明章節,叫我們去查。

  我求這執拗的姑娘站起來換掉她的濕衣服,卻是白費勁,只好走開,任她祈禱,任她發抖,我自己就帶著哈裡頓睡覺去了。小哈裡頓睡得這麼香,好像是他四周的每一個人都睡著了似的。以後我還聽見約瑟夫讀了一會經。然後,我還聽得出他上梯子時慢騰騰的腳步,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比平時下樓遲些,靠著百葉窗縫中透進來的陽光,看見凱瑟琳小姐還坐在壁爐房。大廳的門也還是半開,從那沒有關上的窗戶那兒進來了光亮。辛德雷已經出來了,站在廚房爐邊,憔悴而懶塌塌的。

  「什麼事讓你難過呀,凱蒂?」我進來時他正在說。「看你像個淹死的小狗那樣慘淒淒的。孩子,你怎麼這麼混,這麼蒼白?」

  「我淋濕了,」她勉強回答,「而且我冷,就這麼回事。」

  「啊,她太不乖啦!」我大聲說,看出來主人還相當清醒,

  「她昨天晚上在大雨裡泡,而且她又坐了個通宵,我也沒法勸得她動一動。」

  恩蕭先生驚奇地瞅瞅我們。「通宵,」他重複著,「什麼事使她不睡?當然,不會是怕雷吧?幾個鐘頭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們都不願意提希刺克厲夫失蹤的事,我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麼想起來坐著不睡,她也沒說什麼。早上的空氣是新鮮涼快的,我把窗戶拉開,屋裡立刻充滿了從花園裡來的甜甜的香氣。可是凱瑟琳暴躁地叫喚我,「艾倫,關上窗戶。我都要凍死了!」她向那幾乎滅了的灰燼那邊移近些,縮成一團,牙齒直打顫。

  「她病了,」辛德雷說,拿起她的手腕,「我想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緣故。倒黴!我可不願這兒再有人生病添麻煩,你幹嗎到雨裡去呢?」

  「和平時一樣,追男孩子呀!」約瑟夫嗄聲說,趁我們在猶豫時,就抓住機會進讒言。「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論他們是貴是賤都給他們一頓耳光!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個貪嘴的貓林惇可就偷著來啦。還有耐莉小姐呀,她也是個不賴的小姐!她就坐在廚房守著你,你一進這個門,她就出了那個門。還有,我們那個貴婦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結去!這可是好事,夜裡十二點鐘過了,跟那個吉普賽人生的野鬼,希刺克厲夫,躲在地裡!他們以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點也不瞎!我瞧見小林惇來,也瞧見他走,我還瞅見你(指著我說),你這沒出息的,破破爛爛的巫婆!你一聽見主人的馬蹄在路上響,你就跳起來竄到大廳裡去。」

  「住嘴,偷聽話的!」凱瑟琳嚷著,「在我面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埃德加·林惇昨天是碰巧來的,是我叫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遇見他。」

  「你撒謊,凱蒂,毫無疑問,」她哥哥回答,「你是一個討厭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別管林惇吧。——告訴我,你昨天夜裡沒跟希刺克厲夫在一起麼?現在,說實話。你用不著怕我害他,雖然我一直這麼恨他,不久以前他卻為我作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沒法讓我掐斷他的脖子了。為了防止這種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趕他走。等他走後,我勸你們都小心點,我可要對你們不客氣哪!」

  「我昨天夜裡根本沒有看見希刺克厲夫,」凱瑟琳回答。開始痛哭起來:「你要是把他攆出大門,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許,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啦!也許他已經走啦。」說到這兒,她忍不住放聲哀哭,她下面的話就聽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熱諷,大罵一場,叫她立刻回她屋裡去,要不然的話,就不該無緣無故地大哭!我請求她服從。當我們到了她的臥房時,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演了怎樣的一場戲,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她要瘋了,我就求約瑟夫快跑去請大夫。這證實是熱病的開始,肯尼茲先生一看見她,就宣佈她病勢危險,她在發燒。他給她放血,又告訴我只給她乳漿和稀飯吃;而且要小心別讓她跳樓,或是跳窗,然後他就走了。因為他在這教區裡是夠忙的,而在這一帶,這個村和那個村,中間相隔兩三英里遠是常有的事。

  雖然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溫柔的看護,可是約瑟夫和主人總不見得比我好。而且雖然我們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煩、最任性的——可是她總算起死回生了。當然啦,老林惇夫人來拜訪了好幾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們都罵了一陣,吩咐了一陣,當凱瑟琳病快復原的時候,她堅持要把她送到畫眉田莊去。這真是皇恩大赦,我們非常感謝。但是這可憐的太太很有理由後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傳染了熱病,在幾天之內,兩人便相繼逝世了。

  我們的小姐回到我們這兒來,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刺克厲夫自從雷雨之夜後就毫無音訊。有一天她惹得我氣極啦,我自認倒黴竟把他的失蹤歸罪於她身上了。的確這責任是該她負,她自己也明白。從那個時期起,有好幾個月,她不理我,僅僅保持主僕關係。約瑟夫也受到冷遇:儘管他只顧說他自己的想法,還拿她當個小姑娘似的教訓她,她卻把自己當作成年女子,是我們的女主人。並且以為她最近這場病使她有權要求別人體諒她。還有,大夫也說過她不能再受很多打擊了,她得由著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裡,任何人若敢於站起來反對她,就跟謀殺差不多。她對恩蕭先生和他的同伴們都躲得遠遠的,她哥哥受了肯尼茲的教導,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會引起一陣癲癇的嚴重威脅,也就對她百依百順,儘量不去惹惱她。講到容忍她的反復無常,他實在是太遷就了,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出於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惇家聯姻以便門第增光,並且只要她不去打擾他,她就盡可以把我們當奴隸一樣踐踏,他才不管呢!埃德加·林惇,像在他以前和以後的多數人一樣,是給迷住了。他父親逝世三年後,他把她領到吉默吞教堂那天,他自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勉強地被勸說離開了呼嘯山莊,陪她到這兒來了。小哈裡頓差不多五歲了,我才開始教他認字,我們分別得很慘。可是凱瑟琳的眼淚比我們的更有力量——當我拒絕去,而她發覺她的請求不能感動我的時候,她就到她丈夫和她哥哥跟前去慟哭。她丈夫要給我很多工錢,她哥哥命令我打鋪蓋——他說,現在沒有女主人啦,他屋裡不需要女傭人了。至於哈裡頓,不久就有副牧師來照管了。因此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叫我做什麼就照辦吧。我告訴主人說,他把所有的正派人都打發走了,那只會讓他毀滅得更快些。我親親哈裡頓作為告別。從此以後他和我是陌生人啦,想起來可非常古怪,可是我敢說他已把丁艾倫一古腦兒全忘了,也忘了他曾經是她在世上最寶貴的,而她也曾是他最寶貴的!

  管家把故事講到這裡,偶然向煙囪上的時鐘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時針已指到一點半。她就再也不肯多待一秒鐘。老實說,我自己也有意讓她的故事的續篇擱一擱。現在她已經不見蹤影,睡覺去了,我又沉思了一兩個鐘頭,雖然我的頭和四肢痛得不想動,可是我也得鼓起勇氣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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