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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七章

  凱蒂在畫眉田莊住了五個星期,一直住到聖誕節。那時候,她的腳踝已痊癒,舉止也大有進步。在這期間,女主人常常去看她,開始了她的改革計劃。先試試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話來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因此,她不再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跳到屋裡,沖過來把我們摟得都喘不過氣,而是從一匹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一個非常端莊的人,棕色的發卷從一支插著羽毛的海狸皮帽子裡垂下來,穿一件長長的布質的騎馬服。她必須用雙手提著衣裙,才能雍容華貴地走進。辛德雷把她扶下馬來,愉快地驚叫著:「怎麼,凱蒂,你簡直是個美人啦!我都要認不出你了。你現在像個貴婦人啦。但莎貝拉·林惇可比不上她,是吧,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記住,在這兒可不要再變野了。艾倫,幫凱瑟琳小姐脫掉外衣,別動,親愛的,你要把你的頭髮卷搞亂了。——讓我把你的帽子解開吧。」

  我脫下她的騎馬服,裡面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絲長袍,白褲,還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跳上來歡迎她的時候,她的眼睛高興得發亮,可她不敢摸它們,生怕狗會撲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她溫柔地親我:我身上盡是麵粉,正在作聖誕節蛋糕,要擁抱我可不行。然後她就四下裡望著想找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和夫人很焦切地注視著他們的會面,認為這多少可以使他們判斷,他們有沒有根據希望把這兩個朋友分開。

  起初找不到希刺克厲夫。如果他在凱瑟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裡邋遢,沒人管的話,那麼,後來他更糟上十倍。除了我以外,甚至沒有人肯叫他一聲髒孩子,也沒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這樣大的孩子很少對肥皂和水有天生的興趣。因此,姑且不提他那滿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三個月的一身衣服,還有他那厚厚的從不梳理的頭髮,就是他的臉和手也蓋上一層黑。他看到走進屋來的是這麼一個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個披頭散髮的人,他只好藏在高背椅子後面了。

  「希刺克厲夫不在這兒嗎?」她問,脫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於待在屋裡不作事而顯得特別白的手指頭。

  「希刺克厲夫,你可以走過來,」辛德雷先生喊著,看到他的狼狽相很高興,望著他將不得不以一個可憎厭的小流氓的模樣出場,而心滿意足。「你可以來,像那些傭人一樣來歡迎歡迎凱瑟琳小姐。」

  凱蒂一瞅見她的朋友藏在那兒,便飛奔過去擁抱他。她在一秒鐘內在他臉上親了七八下,然後停住了,往後退,放聲大笑,嚷道:

  「怎麼啦,你滿臉的不高興!而且多——多可笑又可怕呀!可那是因為我看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林惇啦。好呀,希刺克厲夫,你把我忘了嗎?」

  她是有理由提出這個問題來的,因為羞恥和自尊心在他臉上投下了雙重的陰影,使他動彈不得。

  「握下手吧,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大模大樣地說,「偶爾一次,是允許的。」

  「我不,」這男孩終於開口了,「我可受不了讓人笑話。我受不了!」他要從人群裡走開,但是凱蒂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並沒有意思笑你呀,」她說,「剛才我是忍不住笑出來的。希刺克厲夫,至少握握手吧!你幹嗎不高興呢?只不過是你看著有點古怪罷了。要是你洗洗臉,刷刷頭髮,就會好的,可是你這麼髒!」

  她關心地盯著握在自己手裡的黑手指頭,又看看她的衣服,怕自己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碰上會得不到好處。

  「你用不著碰我!」他回答,看到她的眼色,就把手抽回來了。「我高興怎麼髒,就怎麼髒。我喜歡髒,我就是要髒。」

  他說完,就一頭沖出屋外,使主人和女主人很開心,而凱瑟琳則十分不安;她不能理解她的話怎麼會惹出這麼一場壞脾氣的爆發。

  我作為女僕侍候了這位新來的人之後,把蛋糕放在烘爐裡,在大廳與廚房裡都升起旺火,搞得很像過聖誕節的樣子。完事後,我就準備坐下來,唱幾支聖誕歌來使自己開開心,也不管約瑟夫斷言說什麼我所選的歡樂的調子根本夠不上是歌。他已經回到臥房獨自禱告去了,恩蕭夫婦正在用那些為她買來送小林惇兄妹的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些是用來答謝他們的招待的。他們已經邀請小林惇兄妹第二天來呼嘯山莊,這邀請已被接受了,不過有個條件:林惇夫人請求把她的寶貝兒們和那個「頑皮、好咒駡人的男孩」小心隔開。

  因此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我聞到爛熟了的香料的濃郁香味,欣賞著那些閃亮的廚房用具,用冬青葉裝飾著的擦亮了的鐘,排列在盤裡的銀盆——它們是準備用來在晚餐時倒加料麥酒的。我最欣賞的是我特別小心擦洗得清潔無暇的東西,就是那洗過掃過的地板。我暗自對每樣東西都恰如其分的讚美一番,於是我就記起老恩蕭從前在一切收拾停當時,總是怎麼走進來,說我是假正經的姑娘,而且把一個先令塞到我手裡作為聖誕節的禮物。從這我又想起他對希刺克厲夫的喜愛,他生怕死後希刺克厲夫會沒人照管為此所感到的恐懼,於是我很自然地接著想到現在這可憐的孩子的地位。我唱著唱著,哭起來了。但是一會我就猛然想到,彌補一下他所受的委屈,總比為這些事掉眼淚還有意義些。我起來,到院子裡去找他。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發現他在馬廄裡給新買的小馬撫平那有光澤的毛皮,並且和往常一樣在喂別的牲口。

  「快,希刺克厲夫!」我說,「廚房裡挺舒服。約瑟夫在樓上呢。快,讓我在凱蒂小姐出來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整個火爐歸你們,而且可以長談到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幹他的事,死也不肯把頭掉過來對著我。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兩個一人一小塊蛋糕,差不多夠了,你得要半個鐘頭打扮好哩。」

  我等了五分鐘,可是得不到回答,就走開了。凱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塊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頓不和氣的飯,一方在申斥,另一方也不客氣。他的蛋糕和乾酪就一整夜擺在桌上留給神仙了。他幹活直幹到九點鐘,然後不聲不響,執拗地走進他的臥房。凱蒂呆到很遲的時候,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她到廚房來過一次,想跟她的老朋友說話。可是他不在,只問了一下他是怎麼回事,就又回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那天正是假日,他就怏怏不樂地到曠野去,直到全家都出發到教堂去了,他才回來。饑餓和思索仿佛使他的興致好些。他跟了我一陣,然後鼓起勇氣,突然高聲說:

  「耐莉,把我打扮得體面些,我要學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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