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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文布利,這是原始,是力量,是害怕。我感受到一種從希臘神話裡的七頭蛇身上湧出的力量,它的蠢動、鼻孔的汩汩聲;在四千盞聚光燈、電子光管和激光照射下的鱗片。對,這一次人們死命玩燈光,文布利是團火,是正在噴發火焰的火山。觀眾在火山口裡,火山口蠕動著它八萬斷齒的下頜。有時候,仿佛一隻緩緩駛行的銀河系飛船在這大量被刪除、被剁碎的蒼白光線中經過,人頭像從黑暗變成明亮的一個個小圓點……他們舉起胳膊,搖晃,完全是一片手臂的海,手臂的叢林,它們淹沒在黑暗的巨浪中。燈光將在稍遠處搜尋新的遊牧部落,喚起他們的好奇。

  他們想挖掘出始終隱藏在阿瑪麗婭、金和薩阿歌聲裡的我的歌聲,他們想品味我的嗓音。我們已經下到他們迷宮般的肚內。文布刊是張大嘴,大舌頭上佈滿成千上萬的庸才和傀儡,他們吞食我們,研磨、攪拌我們。這張燈火輝煌的嘴,吼叫著的嘴!我不應掉進這嘴裡,讓那八萬個形形色色的蠢材來咀嚼我……就這樣,我突然對他們感到厭惡,感到陌生。不,今晚我不為他們唱,他們不能吞噬我!我佯裝愛觀眾……我蔑視所有倚仗自己的觀眾、倚仗觀眾的愛和捧場的歌唱演員。不存在觀眾,我看不見他們,我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一個人的面孔。只看見長著滿身鱗片的妖怪,這鱗片就是無數隻一眨一眨的眼睛。這只從地底下爬上來的野獸般怪物因喧嘩而膨脹,因猝然的靜默而感動;它不近人情,一陣衝動,一陣整體搏動,僅僅一個白浪翻滾就兆示著它的腹鳴巨響。可怕!彌撒,祭品,即將來臨的屠殺……他們剛點燃打火機,八萬隻小火柱燃燒起來了。

  我為自己而唱,我為某個人而唱,但不是為他們。他們十分喜愛我的形象,我只是為唯一的但已消失的那張臉而唱,我給一個幽靈唱,不是為燈光投槍射中的野獸、激光的狂轟濫炸下的野獸而唱,不是為這野獸的鼻尖、腦袋、行動遲緩的四肢、它那閃光的黑色腹部、它的成千上萬只瞎眼珠而唱。

  我同我那三個合唱隊員一起在舞臺上,在強烈燈光照射的幕布裡。索比公司的直升飛機始終在上面攝製我們那狹窄的看臺,它那長方形的燈光,猶如漂在海上的本排。八萬隻海豹糾纏一個精神中空的偶像。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隱瞞著自己的仇恨和恐懼。是我的軀殼在給他們唱。過一會兒,我將為自己、為我個人叫喊。

  暫時休息。在我身後,狒狒們龐大的影子在用電子鑲嵌的光亮的輪廓裡魚貫而行,多特、卡爾曼、洛爾、瑪雷爾、馬姆特、希普和霍普不斷地在舞臺的背景上掠過,好似一塊塊招牌,又如一幅幅閃爍的漫畫。後來一切都銷聲匿跡了。一片黑暗。他們在那兒,我感覺得到他們,他們在文布利山谷的四面八方,在文布利那殘忍的山谷裡。

  突然,燈火通明,燈光如瀑布,從各處瀉下,所有的聚光燈,圍牆四周的光束都聚向潔白的雪崩似的圓形劇場中央。後來燈光失去了控制,猶如脫了韁,又似蝴蝶在飛舞……文布利變成紅色,一片血紅;接著,文布利變成一片藍色,青面獠牙的藍。接著,各種顏色的燈光不斷變幻……觀眾十分喜愛這強烈的感受,這五光十色的感官刺激,這燈光的狂歡。

  暫時的停頓,劇場平靜下來了。我聽得見觀眾沉悶的呼吸聲,他們等待著新的騷動。這暫停似乎是人群在鬧彆扭。忽然他們吼叫、招呼、嚮往。人群尖聲叫道:「瑪阿!瑪阿!瑪阿!」於是,他們舉起長臂,手持打火機……他們愈喊愈起勁,愈叫愈烈,甚至為自己的叫聲而陶醉。

  這時,孔雀鳴叫起來。各屏幕上都出現了孔雀,翠藍色的鳥張開了美麗的屏,大家鴉雀無聲。圓形劇場的薔薇花飾在顫動。錦繡般的孔雀扇面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即使是我,聽了這叫聲也震驚,渾身冰涼,有一種天裂的感受。屏幕上映出全部具眼狀斑的羽毛,與此同時出現迭印,一種毛茸茸的活的球狀物從孔雀屏中心,從痙攣的螺旋中浮現出來,漸漸地,人們認出是小狒狒的可怕的腦袋。這是鑲嵌在孔雀屏圖像中的狒狒出生的鏡頭,好像是這麼一種寓意:小狒狒就在孔雀開屏時出生。

  在可怕的分娩時,羽毛和獸毛交錯在一起。人群消化著這生和死混合在一起的叫聲,他們默不作聲,反復回味。探照燈那變幻無常但略微柔和的光線來回輕拂著他們。人群逐漸重新來了情緒。遠處,間歇地響起一串串叫聲,此起彼落,彙集在一起。在這燈光的空隙裡,在這一片片的黑暗中……從僻靜的深處,他們高呼:「瑪阿!瑪阿!瑪阿!」

  顯然,這將是主顯節這個盛大節日裡演出的精彩部分……在深淵中心,突然出現巨大的三維瑪阿,我的幽靈……瞧,這是我的身軀,這是我的脖子,那是我的後腦勺,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出現在他們中間,光輝燦爛的、不可觸摸的、但實際存在的偶像,生動的形象,在火山口中心的聖像。他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讚歎不已。相比之下,他們覺得自己很渺小,八萬個「娃娃」被目睹的形象搞得神經錯亂。在他們上面,三維特寫鏡頭慢慢地移動。我的上半身,我那混血兒的溫軟的腰部……熱情的肩膀,多肉的嘴……我那遲鈍的肚子。我,瑪阿出現了。仙女的塑像——瑪阿的天使般的熒光複製品——走出了塑像館。我是純潔的光芒。他們默然,一個個都成了啞巴。他們成了風平浪息後的大海,深淵中的一潭死水。他們目不轉睛地瞧著這神聖的親身書寫,後來,聲音嘶啞地喘氣,幾乎要昏厥。他們狂喜地呼叫,拉直嗓門大聲喊叫,異口同聲,把各自的叫喊聲牢固地結合在一起,我看到這聲音聚成了混凝土塊,凝成了死火山。這聲音決無生命氣息,他們不是活人……他們是在物質強制和反射的情況下揉制而成……他們大聲疾呼,頭腦發熱。燈光時明時滅,一個個串在一起,一會兒是煙灰,一會兒是火炭、岩漿。他們移動,起伏不定,聚成一堆堆、一層層、大片大片、大團大團。他們加快或放慢速度,電子的光和聲攪拌著他們。聲音升高、降低,他們跟著聲音上升或下降。電子的人類,機器控制論的產物……

  過一會兒如何發出我那孤獨的叫喊,登上我那無依無靠的臺階?大玻璃截錐柱子將反映出我歌聲中最微弱的顫抖。我要在他們中間盡力發出我的叫喊,劈開這人群……我要通過我叫喊的梯子逃遁。四千盞聚光燈一下熄滅了。

  我高聲呼叫,再也不覺得自己在叫喊,再也不知道這是叫喊。我失去了世界。好像一個大退潮,世界上所有的潮流全退下了。我就是自己的叫喊聲,這根不幸的柱子就是我。我是祭品,它全部被送進自己的嗓音中去了。我不再有軀體,我是叫喊的天使,飄走的大天使。我是輸送悲慘歌聲的啟明星,我就是黑夜裡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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