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紅歌星 | 上頁 下頁


  然後她聳聳肩,既不表示自信,也不表示輕蔑。對C小姐,她不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這關係到我。也許她不願當我的面說些令我失望的看法。我要當心,不能把她納入當代的音樂,於是我轉身直面著她,面對著陽光下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玉色眼睛。我以前從未這樣凝眸于一個陌生女孩的眼睛,那是她生命的閃光點,那是她精神的天空。她近在眼前,有血有肉,甚至可以摸得著,但她卻不真實。唯一真實的只有她那微敞而發亮的厚厚皮夾克。我感到一陣眩暈。她的臉呆滯無神,就像一張唱盤,亦或是她那雙閃著寶石光芒的雙眼佔據了她的整個面孔?於是我對她說:

  「我坦率告訴您吧,將自己完完全全交給您是我的心願,我有這樣做的勇氣,也有清醒的頭腦。特別是我為此而快樂。我決定由咱們倆一起去創造點什麼……不是一首歌,也不是一次演出,而是一種轟動的場面。這就是您,一張尚未拉開的幕布。目前我只想到這些。」

  她對那個「我決定」的說法有點驚愕。我是故意說得這樣肯定的。儘管我已感到我這種專斷的態度可能會降低我在她眼裡的地位。她肯定遇到過不少癡迷於她的人,不少為秀色可餐而對她俯首貼耳的男人。所以我必須占上風,讓她明白我的決心,瞭解我的態度。我不是曾說過「我會比一個父親更好些」嗎?這正是進攻的好角度,應該由此出發更進一步加強它,這是通向瑪阿的心之橋的橋頭。然而我發覺這橋只是我的想入非非。我跟瑪阿之間隔著一道鴻溝。她在溝那邊倚石柱而立,滿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色。不行,我得跨過鴻溝去與她相聚,並在那石柱上刻下她的故事和我自己。瑪阿的石柱,這形象深深攫住了我,就像雅典娜神殿的一根支柱。

  於是我說:

  「咱們將是一座神殿、一個空前的大劇院裡的石柱,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將咱們連接起來。」

  我感到她眼裡閃過一陣短暫卻富有生機的震顫。她被迷住了。儘管我的話使她覺得離奇,難以想像。她的目光陷入了一種幻想。我看見她沉思了片刻,看見她玉色的眼裡跳動的火焰,以及黑色瞳孔中的一陣攣縮。我幻想在天地間的某個地方捉住了瑪阿。我的話深深紮入她心裡。她被迷住了。紐帶起作用了,我不會再失去她。

  「咱們不從歌曲入手,而是從一種歌唱技巧或說一種唱腔,某種更新、更簡單、更原始、更美的東西入手。」

  她沉默不語,出於本能,她不想多間,而是讓我繼續說。她在等待,不想打斷。也許她已經喜歡這個能讓她體現自身價值、完全為她設想的計劃。我準備為她開闢如花似錦的前程,對此,她不會無動於衷。她一定滿懷希望。一個人只要有希望,就能得到一切。但我仍不清楚她到底希望些什麼,她的希望有多大。她心底在幻想什麼?而我該採取什麼措施,做出什麼反應呢?在她那平靜而流金似的目光裡,在她那光潔的前額下潛伏著一個生命,也許這生命又空虛又躁動不安。我試探著說下去:

  「我的建議是進行一種旅行,咱們倆一起……」

  她對這建議的反應沒有我預料的大,但我得安撫她,穩住她,控制住局面。

  我們將一起進行這次旅行。這將是一次有軌的、有點類似恒星運轉的旅行。一個19歲少女應該喜歡旅行。這會是一次漫長、美妙的穿越。我將是運載鴿子的方舟,而這個混血姑娘就是我的鴿子。我要用雙手將她托起。

  這天夜裡,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有些沉迷於巴比妥藥劑的作用。我對著瑪阿的影子喋喋不休。但這很快變成了一種祈禱,仿佛一種歌唱。我興奮地對她說:「是的,你將是我長了翅膀的船,而我是為你划船的奴隸,你的汗水淋瀝的黑奴……我將找到你的肉體,你的莊重,你的沉默,還有你展開的翅膀的軸線。你將順水向前漂流,而我是那將你的皮膚吹黑的風,是那纏繞著你、引導著你的水流,是調節和給你靈感的海洋,你的完美的搖擺要借助我的思想,你將在我的輕撫下像花朵般盛開……我夢見一座塑像,這就是你,筆直地挺立在你母親的死亡中。」

  第三章

  就是他,現在我知道就是他。第一次在公園裡,我什麼也沒看出來,什麼也不知道。但冥冥中我似乎一直在等他。第二次會面時,他建議我們聯盟。這天晚上我無法入睡。我等待著。我知道有某種東西,但又不很清楚。我愛撫自己想以此忘掉這一切,但無濟於事。這對我來說太困難了,就像在一條永無盡頭的路上不停地走啊走啊,偶而也會感到一陣快樂,但轉瞬即逝,似乎連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而且我也不想去瞭解。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終於,我似乎是突然之間醒了過來,眼前浮出一個形象,一張臉,是他的臉,我認出了他……事故發生的當時,耀眼的陽光射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我以為什麼也看不見,然而我看見了,全看見了,但我很快將對這張臉的印象掩藏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這形象又出現了,那畏罪逃跑的司機,就是他,殺人犯,膽小鬼,逃兵。廣播電臺的那男人與這司機是同一人。畜生!他也同樣看見了我,後來又在電視上認出了我。現在他回來找我。他到底想對我怎麼樣?而我呢,為什麼要接受他?我們之間有一條什麼樣的紐帶?我知道是他,我憎惡他。而我又感到一種無名的空虛。於是我不再有厭惡感,什麼感覺都沒了。他用一種我無法抵制、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抵制的巨大影響來誘惑我。他說:「某種紐帶將我們連接起來。」這句簡短而不容回避的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僅僅是一條紐帶,而現在它已把我們連在一起。這是一個毫無快樂可言的協定,不如說是一條法律,是它朝我們甩出了一條紐帶,下了一道命令。不過我也感到了快樂,只是不太清楚這快樂是何時出現的。是在陽光下,在我極度的絕望之中……不,不可能。在我掠起的裙邊遮住母親的臉的時候,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只是恐懼地大聲叫喊。從此我在這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的尖叫聲撕碎了我,我控制不住它。尖厲的聲音回旋在陽光下,我處於昏厥的邊緣。但是,在這恐懼中,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樂。我是不是魔鬼?我竟感到了快樂,在叫聲和抽搐中體驗到一種新的感覺。肇事的車逃走了,我癱倒在人行道上,在再也醒不過來的母親身前發抖,哭泣。但我現在記得當時確有一絲快樂之感。當時我是否已覺察到了呢?我不太肯定……總之,當時,在我身上起了某種變化,出現了某種東西,是的,就在我的叫聲裡,在陽光下。難道這就是悲極生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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