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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6)


  賈爾斯臉上的油彩隨著汗水往下淌。可憐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悶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說:「走,到平臺去看焰火。」

  我記得自己站在平臺上,抬頭仰望,那些四下亂竄的焰火在空中開花,接著又散落下來。小丫頭克拉麗斯跟一個莊園外的小夥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個角落裡。她笑得很歡,每當一個爆竹在她腳邊劈啪開花時,她就高興得尖叫起來。她已經忘了剛才的眼淚。

  「看啊,這個花炮特別大。」賈爾斯仰著那張大圓臉,張著嘴巴。「炸開啦,好哇!美極了。」

  焰火筒拖著噝噝的長音,飛快竄入夜空,接著,嘭地一聲炸開,化作一串翡翠似的禮花。人群中發出嘖嘖讚歎聲,有人歡樂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個穿肉包衣裳的太太擠到最前面,臉上顯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禮花都要評論一番:「哦,美極了……快看那一顆,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顆沒爆開……當心,沖我們這邊來啦……那些人在那兒幹嗎?」……連那些玩橋牌的隱士也都從蟄居的斗室鑽了出來,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臺上觀看焰火。草坪上人頭攢動,炸開的禮花照亮了一張張仰望的臉。

  焰火筒像離弦的箭,接二連三竄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輝,一片光華。曼陀麗像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著,每扇窗子都在閃閃發光,四周的灰牆也被五顏六色的禮花抹上一層華彩。這是一所著魔的大宅,鶴立雞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樹林環抱之中。當最後一束焰火放完,人們的歡笑聲漸次消失時,剛才還那麼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子顯得死氣沉沉,天空成了一張淒清慘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車道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擠在長窗前平臺上的客人重又退進客廳。高潮已過,漸近尾聲。大家都茫然若失地四下站著。有人給我遞上一杯香擯。我聽見車道上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們開始走啦,」我想。「謝天謝地,總算開始走啦。」那位穿白色衣服的太太又在一邊大吃起來。大廳裡的客人還得有好一段時間才能走空。我看見弗蘭克朝樂隊打了個手勢。我站在客廳和大廳之間的通道上,身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宴會妙極了,」他說。

  「哦,」我說。

  「我玩得盡興,」他說。

  「我很高興,」我說。

  「莫利因為不能來還大發了一通脾氣,」他說。

  「是嗎?」我說。

  樂隊奏起了《友誼地久天長》。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噯,」他說。「來吧,你們幾個一齊來啊。」又有一個人拉住我的另一隻手搖晃著。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我們圍成一個大圓圈,扯著嗓子高聲唱。那個在晚會上玩得盡興並說莫利因為來不了而大發脾氣的男子,穿著一身中國滿清遺老的官服;就在我們上下甩動手臂的當兒,他的假指甲給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後合。我們也都笑了。「舊日好友怎能忘懷,」大家齊聲唱道。

  唱到結尾的幾小節,興高采烈的狂歡氣氛急轉直下,接著,鼓手照例用鼓棒嗒嗒敲了幾下作為引子,樂隊隨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①。大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好比是被一塊海綿抹了個乾淨。那位滿清遺老猛地雙腳一併,來了個立正姿勢,雙手僵直地垂在身子兩側。我記得當時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現役陸軍軍人。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配著一簇滿族人式的垂髯,樣子好不古怪。我看見那個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樂隊冷不防在這時奏起《上帝保佑英王》,弄得她手足無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滿盆凍雞捧在胸前,那模樣就好比捧著做禮拜時募到的捐款一般,臉上生氣全無。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鬆散一下身子,接著又吃起她那盆雞肉來。她一面狼吞虎嚥,一面轉過頭去同她的伴侶沒完沒了地閒扯。有人走過來緊緊握了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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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國歌。

  「別忘了,下月十四號請來合下便飯。」

  「哦,有這麼回事嗎?」我茫然望著他。

  「是啊,剛才你大姑子也答應的。」

  「哦,哦,那可熱鬧啦。」

  「八點半。帶黑領結的正式宴會。說定啦,屆時恭候大駕光臨。」

  「好,到時一定來。」

  人們開始站成一行又一行,準備道別。邁克西姆在屋於的另一頭。我臉上重新堆起在唱完《友誼地久天長》之後漸漸隱去的笑容。

  「好久沒度過這麼愉快的夜晚了。」

  「我真高興。」

  「多謝。這麼盛大的宴會。」

  「我真高興。」

  「告辭啦,你瞧,我們一直呆到晚會終了。」

  「是的,我真高興。」

  難道英語中再沒有別的話了?我像木偶那樣鞠躬微笑,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搜尋著邁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書室門旁被一夥人纏住了;比阿特麗斯也被人圍住;賈爾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領到客廳的冷餐桌前;弗蘭克則在外面車道上送客上車。我被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團團圍在中間。

  「再見,承蒙款待,不勝感激。」

  「我真高興。」

  大廳裡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將盡,疲憊的另一天即將破曉之際,大廳裡已呈現出一派昏沉、淒涼的氣氛。晨曦透射在平臺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火架的輪廓。

  「再見,晚會妙極了。」

  「我真高興。」

  邁克西姆已經走出屋子,跟弗蘭克一起站在車道上送客。比阿特麗斯一邊朝我走來,一邊卸下丁丁當當的手鐲。「我再也受不了這些個勞什子。天哪,真把我累死了。我好像一場舞也沒有錯過。不管怎麼說,這次舞會開得極為成功。」

  「是嗎?」我說。

  「親愛的,你還不快去睡覺?看你這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你差不多一個晚上都站著。男人都上哪兒去了?」

  「在外面車道上。」

  「我想喝點咖啡,吃點雞蛋和熏肉,你也來點怎麼樣?」

  「不要,比阿特麗斯,我不想吃。」

  「你穿著這套藍衣裙很迷人。大家都這麼說。關於——關於那件事兒,沒有人聽到一點風聲,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沒放在心上。」

  「換了我,明兒早上就好好睡個懶覺。躺著別起來。早飯在床上吃。」

  「好的,也許就這麼辦。」

  「要不要我跟邁克西姆說你上樓去了?」

  「謝謝你,比阿特麗斯。」

  「好了,親愛的,好好睡一覺。」她飛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輕輕一拍,隨後就上冷餐室找賈爾斯去了。我蹣跚地一步一級跨上樓梯。樂師們已把畫廊裡的電燈關掉,下樓去吃雞蛋和熏肉宵夜。樂譜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隻煙缸裡盛滿樂師們抽剩的煙蒂。這是舞會的餘殃。我沿過道朝自己房間走去。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鳥兒已經開始啁啾,脫衣時我已不必開燈。冷颼颼的晨風從窗口輕輕吹來,頗有幾分寒意。夜間,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園來過,因為所有的椅子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了。有張桌子上放著一盤空玻璃杯。不知誰把只手提包遺忘在一張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讓房間裡暗一些,可是灰濛濛的晨曦還是從旁邊的縫隙裡透了進來。

  我鑽進被窩,感到兩腿發沉,沒一點力氣,腰背隱隱作痛。我仰面躺下,闔上眼,潔白的床單給人一種涼爽舒適的感覺。我多麼希望腦子也能像身軀一樣得到休息,鬆馳下來,然後進入夢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住地嗡嗡作響,隨著音樂的節拍亂蹦亂跳,在臉龐的海洋中旋轉。我用雙手緊緊壓住自己的眼睛,但是這些臉龐卻仍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邁克西姆還要等多少時間才回房來,我旁邊的那張床看上去如此僵冷無情。要不了多久,屋子裡的陰影全會消遁不見,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會被朝陽照得白燦燦的。鳥兒不再壓低嗓子,而是將唱得更響,更歡。陽光會在窗帷上織成黃澄澄的圖案。床頭小鐘滴答作響,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側轉身子,望著時鐘的針臂在鐘面上緩緩移動。分外移到正點上,接著又轉了過去,開始另一輪新的旅程。邁克西姆卻始終沒回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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