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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沒什麼,丹弗斯太太,」我過了一會才說。「我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看到你。事情是這樣的:我剛才在草坪上偶爾抬頭朝窗子看了一眼,注意到有一扇百葉窗沒關嚴。我上來看看是不是能把它關嚴實。」

  「我來關吧。」說著,她不聲不響穿過房間,把百葉窗閂牢。日光消失了,在昏黃、悠忽的燈光下,屋子頓時失卻了真實感,重又顯得虛幻而陰森。

  丹弗斯太太又走過來。在我身邊站定,臉上堆著微笑。平日裡她總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此刻卻一反常態,不僅熱乎得叫人驚恐,而且滿臉阿諛之色。

  「您何必對我說百葉窗是開著的呢?」她說。「我離開屋子前就把窗關上了,是您自己開的窗,對嗎,嗯?您想來看看這個房間。您幹嗎以前一直不叫我領您來看呢?我每天都準備陪您上這兒來。您只需吩咐一聲就得了。」

  我真想抽身逃走,可是卻動彈不得,我還是注視著她的眼睛。

  「既然您現在來了,就讓我陪您好好看看吧。」她那巴結逢迎的口氣,假惺惺的,卻又甜如蜜糖,聽了叫人毛骨驚然。「我知道您想看看這兒的一切,您早就想一飽眼福了,只是怕難為情,不好意思提出來罷了。這是個可愛的房間,是不?您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可愛的房間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朝床邊走去。我無法抗拒,好似個任人擺佈的木雕。她的手觸著我的手臂,使我不住打寒顫。她這時說起話來,聲音壓得很低,口吻親呢,我最討厭,也最怕聽到這種說話腔調。

  「那是她的床。一張挺華麗的床,是不?我一直讓這條金黃色的床罩鋪在上面,這是她生前最喜歡的床罩。這兒套袋裡放的是她的睡衣。你已經摸過這睡衣了,是不是?是她生前最後一次穿的睡衣,你想不想再摸一摸?」她從套袋裡取出睡衣,塞在我面前。「拿著摸摸看,」她說。「質地多輕多軟,是嗎?上回她穿過以後我一直沒洗。我把睡衣,還有晨衣、拖鞋就這樣擺著,全都照那天晚上等她回來時候的原樣擺著。那天晚上她再沒回來,淹死了。」她折起睡衣,放回套袋。「您知道,服侍她的事兒全由我一個人包了。」她說著,又拉住我的胳膊,把我領到晨衣和拖鞋跟前。「我們試過好多女僕,可是沒有一個合她的心意。『你服侍得比誰都好,丹尼,』她常常這樣說。『除了你,我誰也不要,』你看,這是她的晨衣。她個子要比您高得多,您可以從衣服的長短上看出來。放在身上比試比試吧,一直拖到您的腳踝啦。她身段可美哩。這是她的拖鞋。『把拖鞋丟給我,丹尼』她總是這麼說。對她那頎長的身材來說,那雙腳算是小巧玲瓏的了。您不防把手伸進拖鞋裡試試。鞋身既小又窄,是不是?」

  她硬把拖鞋往我手上一套,臉上一直堆著微笑。同時盯著我的眼睛;「您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高吧?」她說。「這雙拖鞋只配一雙嬌小的腳穿。她的身材可苗條呢。除非她站在你身旁,否則你不會意識到她那修長的身材。她簡直有我一般高呢。可是她躺在那兒床上,看上去卻像個小嬌嬌,那頭濃密的黑髮像圈光環似地烘托著她的臉蛋。」

  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板上,又把晨衣擺回靠椅。「您看過她的發刷了,是嗎?」說著,又把我拉到梳粧檯前;「發刷在這兒,就像她生前用的時候一樣,沒有拿去洗過,也沒有人碰過。每天晚上總是我替她梳頭。『來吧,丹尼,現在該給我梳頭了,』她這麼說,而我就站在這兒的凳子旁邊一口氣替她梳上二十分鐘。要知道,她是在最後幾年才留短髮的。她剛結婚的時候,頭髮一直垂在腰肢下面呢。德溫特先生那時經常替她梳頭,不知有多少次,我走進這房間就看到他穿著襯衫,手裡拿著這兩把發刷。『重一點,邁克斯,重一點嘛,』她抬頭朝他笑著說,而他呢,對她總是百依百順。您知道,他們總是在一起梳妝打扮,準備主持宴會,而屋子裡已賓客滿座。『喂,我要趕不及啦,』他就這麼一面說著,一面把發刷扔給我,回報她一笑。那個時候啊,他總是春風滿面,喜氣洋洋的。」

  丹弗斯太太頓了頓,她的手還是放在我的手臂上。

  「她把頭髮剪掉的時候,大家都生她氣啦,」她接著說。「可她才不在乎呢!『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別人有什麼相干,』她說。當然羅,蓄短頭髮,騎馬航海要方便多了。您知道,有人畫過一幅畫,那是她策馬揚、鞭的英姿,是位著名畫家的作品,後來就掛在倫敦皇家藝術學會裡,您可曾見過那幅畫?」

  我搖搖頭說:「不,沒見過。」

  「聽說那幅畫是那一年的最佳作品,」她繼續往下說。「可是德溫特先生不喜歡那畫,不准在曼陀麗掛出來。我想,大概他認為那畫不傳神,沒有充分顯示出她的風韻吧。您想看看她的衣服,是嗎?」她不等我回答就把我領到那間小前室,把衣櫃一口一口打開。

  「我把她的毛皮衣飾都放在這裡,」她說。「這些皮毛還沒蛀掉,我想以後也不會蛀掉。我總是很當心的。您摸摸那條黑貂皮圍脖。那是德溫特先生送給她的聖誕節禮物。也曾告訴過我這玩意兒值多少錢,可我現在已忘了。這栗鼠皮披肩是她晚上最常用的。寒風凜冽的夜晚,她常用它裹住肩頭。這口櫃子裡放的都是她的夜禮服。您打開過了,是嗎?您把沒插銷完全閂牢呢。我相信德溫特先生最喜歡她穿銀白色的禮服,當然,她不管穿什麼都行,不管穿什麼顏色都好看。她穿著這件絲絨禮服真是儀態萬方。把它貼在臉上試試,很柔軟,是嗎?您不會不感覺到吧!溫馨猶在,對嗎?您簡直會覺得這是她剛從身上脫下來的呢。凡是她到過的房間,我總可以一下子辨出來。屋裡會留下她的幾縷餘香。這個抽屜裡放的是她的內衣。這套粉紅色的內衣她從來沒穿過。她死的時候,當然穿著便褲和襯衫,不過後來被海水沖掉了。幾星期以後找到她屍體的時候,身上什麼也沒留下。」

  她的手指把我的胳臂攥得更緊了。她彎下身子,那張骷髏似的臉貼近我。黑眼珠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您知道嗎,她已在礁石上拉得支離破碎,」她低聲細語。「她那張秀美的臉蛋已經無法辨認,兩條胳膊也不見了。德溫特先生認出是她,親自上埃奇庫姆比去認領屍體,獨自一個人去的。當時他病得很厲害,可他堅持要去。誰也不能阻止他,甚至連克勞利先生也勸不住。」

  她停了片刻,可是目光始終盯著我的臉不移開去。「出了這件意外,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她說。「全怪我那天晚上不在家。下午我到克裡斯去了,而且在那兒耽擱很久;德溫特夫人上倫敦去了,不到深夜是不會回來的。所以我也就不急著回來。等我九點半光景回到莊園,聽人說她七點不到就已經回來,吃過晚飯,又出去了。當然是到海灘去了,我很擔心,那時已起了西南風。要是我當時在家,她就不會出去。她總是聽我的話。『換了我,今兒個晚上才不高興出去呢,這種天氣不宜出門哪!』我會這麼對她說;而她呢,也會回答我說,『好吧,丹尼,你這個愛大驚小怪的老太婆。』於是,不用說,我們就會坐在這兒,促膝談心,她呢,會像以往那樣把她在倫敦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說給我聽。」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指指得紅一塊,紫一塊,完全麻木了。我看到她臉上的那層皮繃得多緊,顴骨明顯地鼓突出來,耳朵底下有幾塊小黃斑。

  「德溫特先生當時在克勞利先生那兒吃晚飯,」她繼續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敢說是在敲了十一點以後。將近午夜時分,屋外起了大風,越刮越猛,可她還是沒回來。我下了樓,藏書室門框底下不見有燈光透出。我返身上樓。敲敲更衣室的門。德溫特先生立即應道:『誰啊?什麼事?』我對他說,我擔心德溫特夫人怎麼這時還沒回來。等了一會,他開了房門,身上穿著晨衣。『我想她大概是留在那邊的小屋裡過夜了吧,』他說。『要是我換了你啊,就自管自去睡覺。照現在這種天氣,她是不會回這兒來睡覺的。』他顯得倦容滿面,我也不忍再打擾他。她以前畢竟也多次在小屋裡過夜,而且不論什麼樣的天氣也都駕船出過海。說不定她當晚並沒有駕船去兜風,只是因為從倫敦回來,想到小屋過夜,調劑一下精神。我對德溫特先生道了聲晚安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可是我沒有睡著。我一直暗自嘀咕,她究竟幹什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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