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德溫特夫人 | 上頁 下頁
一八


  第五章

  只有我們倆在餐室裡吃早飯。賈爾斯還在睡覺;羅傑呢,先前我穿衣服的時候看見他正向那兩匹馬兒走去,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得很慢。從背後望去,他和他的父親一個模樣——寬寬的肩膀上支著粗粗的脖子;從背後望去,他完全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將近三十歲,行動遲緩,性情溫和,腦子裡淨想著馬和狗,別的幾乎什麼都沒有。我對他瞭解很少;他對我們的生活從來就沒有什麼影響。不過大戰期間羅傑曾在空軍服役,勇敢作戰,贏得榮譽,曾獲空戰有功十字勳章,後來他的飛機被擊落,他被嚴重燒傷,商孔變得幾乎認不出來,所以要是現在他轉過身來,那麼我看見的將不會是從前那個身體圓胖、相貌端正、活潑開朗的羅傑,我的目光將被一張非常可怕的臉所吸引,那張臉簡直就是用一塊光亮的然而又在一片片剝落的皮繃緊在一個架子上而製成的一隻面具,那上面一塊塊的白色和一塊塊刺眼的傷痕夾雜在一起,兩隻眼睛被擠得只剩一條細縫在沒有睫毛只有傷疤的眼皮下面對你望著;每次看見這張臉我都必須把自己的身子抱得緊緊的,才能避免往後退縮,避免立刻厭惡地把目光移向別處。他身上其餘部位受傷的情況難以想像。

  羅傑輕輕地呼喚兩聲,然後等著,兩匹馬兒快步向他跑來,灰馬在前,紅棕馬在後;他的未來被毀了,這已是無可挽救。這會兒我坐在餐桌旁,一邊抿咖啡一邊看著邁克西姆削蘋果,羅傑的形象重又浮上我的腦海。邁克西姆兩隻手的動作跟以往每天一樣使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吃早飯的情景——那是在蒙特卡洛,那天早上我滿懷戀情傷心地去告訴他當天我得和范·霍珀夫人一起到紐約去。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包括他穿的是什麼衣服,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以及他所說過的每一個字,對於我都是永存的,任何一點都不會,都不可能,漸漸消逝,或者被混淆起來,或者被完全忘記。

  他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著穿了我臉上的表情——不管是哪一種表情他都能一眼看穿——又通過我臉上的表情準確無誤地看透了我的感覺和我的心思。我還沒有學會掩飾我的感情;我的希望和擔憂,每一絲瞬息即逝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顯露在我的臉上,就像一個孩子那樣,我知道。在這一方面,我還不是一個成年人。我想他也不希望我變成那樣。

  在這間擺著許多老式櫟木家具的餐室裡,昨天晚上的寒意仍然滯留著,因為爐膛裡的火燒得不旺;昨天吃午飯時朱利安上校那老頭顫巍巍地站起來為我們回到家鄉而乾杯那可怕的情景仍縈繞腦際。這會兒邁克西姆放下手中的蘋果,把小刀也整齊地放在他的餐盤旁邊,從對面伸過一隻手來拉著我的手。「哦,我親愛的姑娘,你非常渴望多待一段時間,是不是?你多麼害怕我站起身來對你說,我們該收拾行李了,立刻準備動身離開這裡,儘快讓車子來接我們。自從我們回到英國你變了許多,你知不知道?你看上去有點兒兩樣了,某些地方有了變化,你的眼睛——你的臉——」

  聽了他這些話我感到羞愧,深深地感到羞愧。我沒有能掩飾任何一點兒內心活動,什麼也沒有能瞞過他,我沒有自己的秘密,為此我感到內疚。實際上我確實為回到了家鄉而暗暗高興,同時擔心他並不和我一樣也覺得高興;我還感到害怕,正如他所說,害怕很快就得離去。「聽。」此刻他已經離開座位站在窗戶邊,正對我做手勢,我趕緊走過去站在他身旁。大門敞開著,羅傑已經把馬牽了出去。

  「我不能到那兒去——這你是知道的。」

  「當然——哦,邁克西姆,我壓根兒沒有想要求你去——這是完全不成問題的——要回到曼陀麗去我也受不了。」

  雖然這幾句話我說得十分流暢;雖然我這樣再三地向他作保證,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撒謊;我心裡仿佛有一條小蛇動了一下,開始慢慢地伸開盤著的身體——那就是內疚,它和謊言總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曼陀麗——我日日夜夜思念著它,它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只是我看不見它;曼陀麗一直在等著我,而我在夢中都想著它。並不很遠。就在本郡的那一邊,從這個可愛的地勢低平、氣氛和樂的內地村莊出發,越過沼澤地那高高的光禿禿的脊部,然後在小山之間下去,順著河邊那條「V」字形凹地一直向前,到大海邊——那個地方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它過去了許多年,然而又像是在昨天。那地方現在是杳無人煙?一片荒涼?徹底被夷為平地了?建造了新的房屋?荒無人煙?還是恢復了生機?誰知道呢?我想探個究竟。卻又不敢。

  曼陀麗。

  幾乎沒有絲毫停頓,所有這些在包容一切的一秒鐘裡統統撲向我的記憶,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說,「我剛才並不是在想……想曼陀麗。」要說出這個名字來還是那麼困難。我覺得邁克西姆聽見這三個字立刻緊張起來。

  「可是,哦,邁克西姆,待在英國多好啊。你也感覺到了,不是嗎?這兒的氣氛——光線——樹木——所有的一切。我們不能多待一些時間嗎?也許可以到一些地方去遊覽——一些偏僻的地方,我是說——不是那些——那些從前到過的地方。新的地方。沒有人會認識我們,沒有熟人會看見我們——然後我們再回去,帶著美好的記憶回去——這將幫助我們渡過艱難時期——永遠地渡過難關。再說,我想我們不該現在就離開賈爾斯,那樣未免太殘酷。」前一天晚上的情況我已經扼要地告訴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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